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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灵成说》第二十二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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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白纱一般从窗边垂落下来,映在窗边的地板上,白惨惨的一片,给老旧的洋房平添了几分凄清。

乔润英身手利落地翻窗入屋,迈着轻巧的步子,一面警觉地望着这房间的门口,一面随手拉开触手可及的抽屉,瞥一眼里面的物件。

乔润英的手忽然一滞,他四指勾住的这只抽屉是上了锁的。凭着特工的本能直觉,他从手表表带底下抽出一条细铁丝,三两下便开了锁。

乔润英把手电筒的光柱移进抽屉里,看清里面是一堆照片。他与照片里的人失散二十年了,起初他并不能认出她。然而,当他将照片拿到眼前时,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

那红木框里的人,竟然是他日思夜念的慕嫣啊!

乔润英看着方慕嫣二十年前的模样,恍惚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当年。那一年,他是才子,她是佳人,他念波兰语写就的情诗给她,她便捧着一盏茶,静静聆听……

天意茫茫,世事悠悠。

乔润英兀自沉浸在伤心往事之中,忽听“咣”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祈原的挺拔身影霍然立在门外,他侧身站着,左手垂在裤线边,右手握着枪,平指向屋中之人,冷冽开口:“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乔润英没有服从,他只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声音凄楚地问:“照片里的人,是你什么人?”

借着月光,祈原看清那人竟是乔润英,不由地心中一惊,原本勾紧扳机的手指也松了下来。

母亲临终前曾对祈原说过潭城的许多人,许多事,包括她辜负的那个人和她与那人之间的故事。

祈原理当叫眼前人一声叔叔,他不该拿枪指着他。

祈原放下举枪的手,淡淡说道:“不关您的事。”

祈原放下枪并说出此话的同时,乔润英立即出枪,对准祈原,但是他的另一只手仍然不肯放下相框。他已经放下过一次,这一次他要死死抓牢。当年乔润英听方家人说过,四小姐离家出走后是与张君璈住在平沪的法租界里,这里有她的照片,那想必她当年便是住在这里了。

乔润英眼里迸射着怒火,微微晃了晃手里的枪,声音冷硬地逼问道:“说!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

祈原一惊,本能地举起还可自如活动的右手,稍稍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乔润英,却并不回答他的话。

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开,便没必要在这里再留有牵绊。

镇定下来后,祈原淡漠地瞥开目光,对乔润英指向自己的枪口置之不理。

理智上,他知道乔润英不会开枪,他今晚这般鬼崇地行动,自然是不敢惊动巡捕房的人了。情感上,他从母亲所述的断续故事里,知道乔润英是正人君子,决不会伤害他。

“说!”乔润英再次吼道。

僵持不是办法,祈原抿了抿唇角,转向乔润英,寻借口道:“我只是……”

“别跟我说你只是借住,并不知道主人身份。”乔润英冷然打断祈原,条理分明地分析道,“如果你只是借住,没必要刻意隐瞒主人身份。你将慕嫣的照片锁起来,说明你不想让人知道这里住的是她。如果你是独住,你断不必这样做,可是你是跟灵儿住在一起,你在瞒着她。你为什么要瞒着她?因为你知道她在潭城的时候一定看过慕嫣的照片,她会认出慕嫣,你怕她问。那你为什么要怕她问?因为你心里有鬼!”

祈原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心里有鬼?那您呢?您为什么要潜进这间屋子?您看见这洋房子里住的人是我,一点都不惊讶,还知道我是同灵儿一起住,说明您正是冲着我来的,说明您在发现我隐藏照片之前便对我有所怀疑,那您又是在以什么身份怀疑我?”

乔润英不答,自顾自地继续分析:“你一直称呼我为‘您’,证明你在下意识里是尊重我的。而且你一开始认清闯入之人是我,便放下了枪,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这决不会是我给你诊过一次病便可给你留下的好印象,你说,你对我了解多少?”

祈原镇定自若地辩解道:“称呼你为‘您’,只是出于礼貌罢了。至于放下枪,那是因为我推断您怕引来巡捕房的人,不敢开枪,所以我才敢放下枪。”祈原停顿了一下,又诚恳道,“我的确是一时无处可去才住进这里,至于那些照片,不是我锁起来的,你若想知道照片被锁的真相,该去问这幢洋房的原主人。”

乔润英自然不信祈原的话,“不可能,如此危险的境地,你不可能只凭一个推断,便拿身家性命冒险。”

“随您信不信,如果这间屋子是您朋友的,您不许我住在这儿,我明天便会搬走。”祈原说完,回身正要走,忽听直击自己要害的一句问话滚雷一般传至耳中。

“你是日本人吗?”

祈原身子顿时一僵,心中略有惊慌,他不知乔润英为何要做出这般猜测。

不知如何作答,祈原便故作不屑理会,继续迈步前行。

乔润英忽然上来要将他擒住,祈原立刻错身反击,奈何他左手受伤,单用一只手根本不是本就身手了得的乔润英的对手。

乔润英抓着祈原受伤的肩膀,将他按在一只矮几上。

伤口被压迫着,祈原疼得痛苦大叫。

乔润英不顾祈原的痛苦,只管逼问:“说,你到底是谁?方慕嫣是你什么人?你接近灵儿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是不是日本人派来的间谍?”

日本人派来的间谍?此等罪名祈原怎肯承受!

屈辱和疼痛逼得祈原大吼出来:“方慕嫣是我母亲!”

“什么?”乔润英像是弹开一般地松开了手,惊诧地叫出声来。

祈原瞬间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平复肩膀上的疼痛。

乔润英蹲下身来,“你说什么?”

祈原目光凶狠地瞪着乔润英,强撑着挪开身体,远离这个他原本以为不会伤害他的人。

“告诉我,慕嫣怎么会是你母亲?她二十年前不是跳海自尽了吗?怎么还会生下你?”乔润英目光似锥一般盯在祈原脸上,吼叫着,“告诉我!”

“母亲当年没有死。”祈原缓了好久,终于肯说出真相,那个埋藏在他心底,连徐敬灵也不能告诉的真相。

“母亲当年确实跳了海,但却被父……”祈原习惯性地称呼近藤义则为父亲,但他觉得此时不妥,便改口道,“……近藤义则的船救了,被带回了日本,她本来还是想跟着父亲,也就是你知道的张君璈,一起去的,但是为她诊病的日本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怀了孩子,所以母亲便决定活下来,生下孩子,为父亲留下血脉。”

乔润英心下凄凄,这些年,他原以为自己已与心爱之人天人永隔,不想竟只隔着一片海,他后来也曾去过日本,那时只怕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但是他却不知道她就在那里。

“那她现在人在哪?”

“三个多月前,她病逝了,葬在日本。”

乔润英刚刚知道方慕嫣当年没有死,现在却又告诉他她三个多月前已经死了,得到又失去的间隔竟只有短短半分钟。乔润英不知不觉间又落下泪来,这二十年来他流的眼泪也不及这一刻流的多。

乔润英抽了抽鼻子,问:“那慕嫣这些年就一直在日本?”

祈原轻声说:“是。”

“那她这些年为什么不回来?”乔润英万分不解。

祈原无奈答道:“回不来,近藤义则不许她离开日本,甚至不许她离开近藤府邸。”

“为什么?”

“他怕母亲走了便再也不回去了,他很爱母亲。”

“那你不能离开吗?慕嫣没想过要你回到中国,找人去救她吗?”

“因为近藤家族属日本名望显贵的家格,近藤义则不能让族人知道他娶了一个中国女人,所以他为母亲改姓‘江口’,后又随夫姓‘近藤’。至于我,因为他怕别人说我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所以刻意避嫌,不许我接触有关中国的一切,更不可能放我回来中国。”

“等等。”乔润英这时才想起他还不知晓祈原的身份,“这么说,你是近藤诚之?”

“是,我是近藤诚之。”

“所以你起初是不会说中文的,便装作哑巴,后来学会了,才慢慢开口讲话。”

“嗯。”

“那……”乔润英心中一下子涌起太多的困惑,反倒不知从何问起。他知道近藤诚之死于“望日丸”船难,“望日丸”是日本发向中国的客船,可是祈原方才还说近藤义则不许他来中国。而那“望日丸”爆炸之时全船的人都遇难了,祈原为什么能活下来?

祈原看出乔润英心中困惑,不等他发问,便说:“派我来中国是天皇的命令,近藤义则不得不服从命令。”

看着祈原嘴角流溢出的凄凉笑容,乔润英脑中猛然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慕嫣三个多月前的死,只怕还是自杀!

三个多月前是慕嫣病逝的时间,可也是祈原将被派往中国的时间。祈原被派来中国必然是来担任要职,日军要员的使命便是屠杀中国人,这不是慕嫣希望她的儿子去做的事,所以她选择死,了断儿子的后顾之忧,让他逃走,逃回中国,不替日本人残害中国同胞。

乔润英眼框含泪,试着问:“慕嫣的死……”

“是为了我。”祈原接上乔润英的话,然后又沉默下去,他脸上暗沉沉的,毫无光彩。

竟然真的是这样,慕嫣为了她的孩子,牺牲了自己,她在临终前甚至都没能再见亲友一面!

乔润英同祈原一样,静默无言。半晌后,他才又问道:“‘望日丸’爆炸时,你应当也在船上,你为什么没有死?难道船是你炸的吗?”

“不是,是近藤拓真的人炸的。”祈原又说出另一桩真相,“近藤义则和近藤拓真兄弟不睦,两人为争家族地位,多年来一直明争暗斗。除我之外,近藤义则膝下无子,而子嗣多少是保证家族地位的关键因素。如果我死了,近藤义则虽然仍能以长子身份承袭爵位,但是他在近藤家再无其他势力,那近藤家的实权便极有可能落到近藤拓真手中。所以近藤拓真才要杀我。”

“可是近藤拓真只是为了杀你,便要炸死一船的人吗?”

“应当不是,他是派了五个他的亲信杀手跟我一起上船,让他们在船上动手杀我,在船上动手是因为一旦客船靠岸,便有近藤义则的人来接应我,他们便无从下手了。我在船上解决了三个杀手,并且在我们打斗之时,我故意让人发现他们是近藤拓真的人,以为这样可以阻止他们。可是我不知道近藤拓真是怎样跟他们交待的,也许是让他们无论如何不可以牵连到他,总之剩下的那两个杀手最后炸了船,杀人灭口,而我在这之前已经跳船逃走了。”

“可是日本人当初根据沉船位置,判断炸船之人,也就是幸存者,是从华界范围内的齐仓码头上了岸,为此他们特意将华界封锁了半月,那你又是怎么逃去潭城的?”

“日本人能想到从齐仓码头上岸是最近的路线,我也能想到,所以我当时架着一块浮木,划水划到了法租界那边的宝洋码头,在那里上了岸。”

“然后你才去的潭城?”

“我没有立刻去潭城。”祈原轻轻摇头,“我先在这里住了一天,本来我是想呆在法租界,一直住在这儿,但是那两个杀手找到了我,我才不得不逃去了潭城。”

“但是后来那两个杀手阴魂不散似地,也跟去了潭城,所以你就把他们杀了?”

“对。”

“那你在潭城为何不去方家与家人相认,是因为没有信物,怕方家人不信吗?”

“不是,如果让人知道当年名动江南的方四小姐竟然还有个儿子,那这种消息一定会在一夜之间传开,如果被近藤义则知道,他会派人抓我回去的。”

“所以你便一直呆在徐家,宁可做一辈子下人。”

“有灵儿陪着我,做一辈子下人又有何妨?”祈原不觉间又想起徐敬灵,这个给他生命里注入阳光的女孩。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将去美国的事。

想到徐敬灵,祈原猛然间又想起那晚同他一起救人的那人,也正是自己怀疑是夏含瑛的那个女人,于是他决定试一试乔润英,便问:“对了,前几日同我一起救灵儿和方祖良的人,是您吗?”

乔润英不知道祈原是否知道夏含瑛受伤的事,也不知道他已经知道救人那人是个女人,加之考虑到夏含瑛从前有过许多奇怪举动,为避免祈原怀疑到她身上去,乔润英便承认道:“是我。”

乔润英的答案正中祈原下怀,如此祈原便了然于心。

若是乔润英心里没鬼,自不必撒谎,对他撒谎必是怕他猜到。从乔润英的角度去想,祈原能想到的怀疑对象必是他平日在潭城见过的人,那么在祈原于潭城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可疑的便是夏含瑛了。

祈原几乎可以断定,那晚的那个女人就是夏含瑛。等明天徐敬灵来的时候,他再向她确认一件事便可完全确定。

祈原也大抵猜到,乔润英替夏含瑛隐瞒可能是因为她是特工间谍一类的人。他不欲在此事上与乔润英纠缠,所以并不戳穿他的谎言,只问:“那您是因为见过我的身手,所以怀疑我的身份,今晚才来试探?”

“对。”

“那您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

“我跟踪了灵儿。”

“跟踪?”祈原眸光一转,扬声重复着乔润英的话,“跟踪别人,从日本人手里救人,怀疑与您并无太大关联的人。您到底是什么人?”

祈原目光炯炯,话语直捣要害。

乔润英深沉一笑,提出条件道:“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便告诉你。”

最初听到祈原承认自己是近藤诚之时,乔润英心里便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是一股凶猛的火舌,一旦吐出,便要烧得人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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