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川根本未有察觉。
然而就在他听闻老先生说“不好”的那一刹那,整个人立马就被拉进了江水中,甚至连惊呼声都未来得及喊出口。
陈世川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随后是深深的恐惧。他的腿上仿佛有条锁链,企图拖着他直入地狱。他拼命挣脱,然而一切动作在水下似乎都显得微乎其微。他抬头,瞧见有人来拉他,他一伸手,却失之交臂。
陈世川自然不可能凭空“消失”在江面上。
白胡子老头几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扎进江里伸手去探,江水寒冷,像冰刃一般刺痛着他每一寸神经。眼见着便要拽住那小子了,却被右手边的力量生生拉回了一分。
就是这一分距离,使之与陈世川越来越远。
那股力量不是来自别人,正是最右侧的阿花。
陈世川突然“消失”后,白胡子老头也一头扎进了水面。阿花以为两人一同被拉,当即反手一个用力,死死拽住了老头。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是,来人竟不止一个。
敌人在暗我在明,如此一来完全是受制于人。
果不其然,阿花突然感到脚下一沉,瞬间整个人便埋入了水下,与此同时又有一股力量牢牢地扭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上拖去。两力相较之下,“水鬼”虽仍站上风,但动作却被迫慢了下来。
借着这个空档,阿花迅速调整好了气息。
只听得突有利箭而出,划破水纹直入江底。水中光线晦暗,阿花眯着眼只模糊瞧见,一柄玄黑色的短箭从她面前划过,然后噗地一声扎入了“水鬼”的肩膀。
水中暗流涌动,却丝毫没阻挡那短箭的速度。
“水鬼”肩膀吃痛,手一松,只是片刻,阿花便瞬间占据了上风,一个旋身踏着那人的肩膀借力便与之错开。
阿花抬头一看,果然,白胡子老头右腕处的袖箭还未来得及收回,而让她惊讶的是,那老头竟如同常人般手脚并用的游于水中,身手矫健的根本不亚于一个年轻人。
这哪里还是个腿有残疾的“老头”?
阿花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又往陈世川方向游去。
此时,陈世川已完全晕死过去,如同一只死鱼般任人拖入江底。另一只“水鬼”身法灵活,如若游鱼般穿梭在水中。阿花紧追而上却始终隔着一定距离。
突然,另一支袖箭破水而出,却被那“水鬼”一个旋身避了开去。
阿花眼神一凛,回头瞪了白胡子老头一眼。老头一愣,不明所以,却猛然间察觉身后有异,一回头,竟是数条水蛇。
不知何时,水中竟有无数条水蛇侵袭而来,密密麻麻地扭动着滑腻的蛇身,让人看着不禁心生寒栗。
然而阿花却仿佛视若无睹,继续加快着速度。
前方拽着陈世川的“水鬼”亦是发觉了周身的变化,心中一惊,慌忙躲避那些诡异的生灵。一条通身泛红的水蛇唰地向他蹿去,“水鬼”一慌,抓着陈世川的手便不自觉松了开去。他只慌忙去应对这突发的情况,却对身后正在逼近的真实危险浑然不觉。
“嘭”地一声,阿花猛拳直出,狠厉地砸在了“水鬼”的后颈处。水波涌动,消释了拳与骨的碰撞声,同时也冲散了眼前的一切幻象。
周遭安静了。
白胡子老头面目沉肃,扣动暗扣,袖箭直入蛇堆,却一下子破水而出,仿佛穿云而过般没入了昏暗的水底。老头神色一黯,闭目沉定。再一睁眼,这才发觉方才一切竟皆为虚幻。
白胡子老头惊疑,回头看去,阿花早已一人拖着陈世川向水面游去。
“哗啦”一声,阿花陈世川破水而出,湿冷的空气当头而来,如同无形的巨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阿花贪婪的呼吸着,一手强托着奄奄一息的陈世川,这才感觉体力已有些不济。
又是“哗啦”一声,白胡子老头从水下探出头来。两人一瞬间眼神交汇,均是探究和狐疑,却不发一言。
阿花率先打破僵局,因为她明白以她一己之力断然不能顺利将陈世川带到岸边,于是她选择将“恩怨情仇”暂且搁置。她道:“老先生身体既然如此康健,不如过来搭把手吧,咱们总不好一直泡在这里吧。”阿花说的轻巧,面上也云淡风轻。
“这是自然。小陈兄弟可是老夫的大恩人啊,就算唐公子不言语,老夫也会尽力而为的。”白胡子老头几乎没有犹豫,便笑得满面红光的往两人方向游去,顶替了原先陈世川的位置,与阿花一人一边架着陈世川向岸边游去。
接下来的半程水路,顺利无比。在无人“叨扰”的情况下,一行三人终于是到达了“彼岸”。
此处是郊外码头,夜深人静,只余寥寥几盏纸灯笼还闪着微弱亮光。
陈世川已渐渐清醒,正心有余悸的兀自哆嗦着,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发丝上的水还往下淌,寒风一吹更是冷进了骨子。
白胡子老头贴心的靠过去,单手拍在陈世川背上,在如此寒冷的时刻他却仍旧笑得如沐春风。
陈世川感到背上有一股暖流开始向全身蔓延开来,他僵硬地回过头,听白发老先生道:“小伙子吓坏了吧。”
陈世川脑袋如同浆糊早已转不动了,然而嘴上却仍倔强地道:“还好还好……”他咧着嘴,笑容冻僵般的凝在脸上。
白胡子老头单手捋着他那几撮沾水后如同秃毛扫帚一般的胡子,呵呵笑着,也不拆穿,转头去看一旁不语的阿花。
只见她单手撑在支起的膝盖上,形容憔悴,一副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方才水中对敌时的果断决绝,此时的她似乎就连眼神中也带着点不安与无措。发丝紧紧的贴在脸颊上,滴着水,身形瘦削,竟还有点楚楚可怜。
白胡子老头微微扬头,半眯着眼,打量了半晌方才和善亲切的唤道:“唐……花姑娘是吧!”
陈世川一听到“唐花”二字,冻僵的嘴角便不自觉抽搐了起来。
阿花慢悠悠抬起双眼,晦暗的眼神中带着许犀利。她一手撑地一手撑膝盖,坐姿随意、不羁。她挑眉含笑,笑容却有些不善,声音也有些低沉:“老先生,您可别给人乱起名儿。”
白胡子老头绝顶聪慧,瞬间了悟,他脸上还是副笑呵呵的样子,又道:“那我便随小陈兄弟,唤你阿花姑娘了?”
“您随意。”阿花勾嘴假笑,言语简白。
白胡子老头盯着阿花打量了半晌,神秘兮兮地道:“阿花姑娘啊,老夫看你面容憔悴,印堂发黑,极似这多灾多难的相啊。你们——可得多加小心。”白胡子老头视线又移到陈世川身上,似是嘱咐般。
阿花眉头微微一皱,心中不觉一紧。
这老头眼睛真毒!
阿花轻哼一声,仍旧带着“知礼守行”的假面,道:“承您‘吉’言了,我们日后定会多加小心的。只不过现下,您还是多关心关心您自个儿吧。”
阿花语意悠悠,手一撑地,缓缓起身,又道:“前路漫漫,老先生打算去往何方呢?”
白胡子老头盘膝坐于地上,身姿泰然,神色休适,两眼盯着远方江心处的“火船”,声色淡淡道:“哪儿都不去。我还要等我那犬子呢。”
阿花顺着白胡子老头的目光望去,只见江心处,有一团火红而刺眼的亮光,那船已隔得如此之远,但那痛苦的嘶吼声却仿佛仍在耳边。
陈世川坐在老先生的侧面,他扭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老先生神情泰然,语气轻松,似与平常并无两异。只是从他这个角度却正巧能看到老先生那悠远而绵长的眼神。
——在一片清明之中,仿佛蕴藏着深深的倦意,而那倦意之中喜忧参半。是自豪,也是担忧。望着江心,久久不肯收回视线。
那一瞬,陈世川的心突然揪了一下,不自觉竟有些哽咽。
半晌,阿花回过身来,朝静坐于地的老头拱了拱手,言语简单明了:“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罢,阿花看了眼稳坐他身旁的陈世川,用眼神示意他起身。然而陈世川却明显有些犹豫,婆婆妈妈地像粘在地上的胶糖,两眼不舍的盯着那老头,倒是有种生离死别的模样。
阿花当即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种拖泥带水的样子,她实在是看不惯。
阿花不待两人做回应,迈开步子便往前走。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听到陈世川追赶而来的脚步声。
陈世川跟着她又走了一段距离,终于忍不住拉住了阿花的衣袖,像个小媳妇似的又扭捏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阿花……不然,我们还是等那老先生的儿子回来了我们再走吧。他一个老人家的,独自一人在这荒郊野外,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阿花猛地转过头,盯着陈世川那张极尽“天真无邪”的脸,有一瞬的哭笑不得。
这一路上,她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强调着,不要再去找那位老先生了。然而,就算所有道理都讲透了,他还是不听。
阿花无奈。半晌,她开口道:“陈世川,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阿花秀眉紧蹙,“你知道吗?你口中的那位‘老人家’功夫可是好的很呢。方才在水里,若不是他‘挺身而出’,我们俩都得交代在那儿。试问这种不露声色的高手,还需要你我的保护吗?”阿花语意嘲讽。
陈世川一听,脸上立马浮现出惊诧的神色,他“消化”了半晌,仍旧是有些不敢置信。
阿花又补充道:“而且,他的腿也好好的,走起路来利索的很!”
陈世川脸上惊讶更甚。
“你现在还要留下来吗?”阿花质问。
陈世川不说话了,抓着阿花衣袖的手垂下去,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他开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一个字。
“要。”
阿花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下吐出,随之而出的是一个爽快的字:“好!”
阿花难得不讲“大道理”了,极为爽快的答应了陈世川的要求。陈世川呆愣了一瞬,便又听她道:“好,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还想去,我也拦不住你。生死有命,皆看造化。你我行至此地,那也只能大路分两边,各走各的道了。他日若有缘再见,我真诚的希望你还能够‘站’着跟我说话。”
“......”
陈世川哑言,默默收下了阿花的“祝福”。
阿花抿唇,微微颔首,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陈世川就这样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待她快消失时,才回过神来,大声喊道:“阿花!”
前方渐入夜色的身影停住了脚步。
阿花微微偏过头,侧耳倾听。
本以为某小子终于“回头是岸”了,谁知却听他大喊了四个字——“后会有期!”
“……”
阿花眼一白,立马收回卡在了一半的“得意”笑容,极不耐烦的朝背后挥了挥手,然后头发一甩,大步流星的朝黑夜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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