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天晚上,母亲迟迟未归。
外婆做好晚饭,让戚昔先吃。九岁的小戚昔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问外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外婆摸摸她的头说:“等昔昔吃完饭,妈妈就回来了。”
戚昔说:“那我等妈妈回来一起吃!”
外婆苦笑:“一会儿妈妈回来看到昔昔为了等她饿肚子,会难过的。”
戚昔这才重新拿起筷子,一边吃饭,一边招呼外婆也吃。
吃完饭许久,也不见妈妈回来。戚昔等得困了,不知不觉睡着了。外婆将她抱到床上,躺在旁边用扇子帮她驱赶蚊蝇。
到了半夜,突然有人将家里的房门敲得震天响。
外婆跑到门边警觉地问:“谁?!”
“是我,隔壁蔻子妈!”一个女人在门外大声说。
外婆打开门问:“蔻子妈,出什么事了?”
胖胖的蔻子妈急得浑身直冒汗,说:“刚才有人打电话到我家,说昔昔妈妈出车祸了,正在仁济医院抢救!阿婶,你快过去看看吧!”戚昔家没装电话,一直借用隔壁蔻子家的电话。
外婆一听,一颗心猛地揪紧:“我马上过去!”匆匆进屋,翻找出家里所有的现金,换了件衣服,打算出门。
戚昔迷迷糊糊地醒来,问:“外婆,你去哪儿?”
“我去买菜,昔昔好好待在家里。”
戚昔还想问什么,却扛不住阵阵睡意,合上眼睛又睡着了。
她要等几天后才知道母亲的死讯。肇事司机名叫钟志坚,是富商齐家的司机。据他说,那天晚上,他独自驾驶着齐家的平治车,去齐太太的娘家接她回家。因为出门时晚了,为了赶时间,接连闯了几次红灯,因此酿成大祸。车祸发生时,他六神无主,落荒而逃。后来冷静下来,赶紧跑去警局自首。总之一切错误在他,他愿意负全部责任。
钟志坚的女儿钟美眷跟戚昔在同一所学校读书。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学校里,同学们整日对钟美眷和戚昔指指点点。
这天下午放学时,钟美眷悄悄跟上戚昔,告诉她:“你妈妈不是我爸爸撞死的!你妈妈出事那天晚上,我爸爸一直待在家里陪我做功课,我记得很清楚!”
戚昔不信,反问她:“那你爸爸为什么要承认是他做的?”
钟美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说:“总之你妈妈不是我爸爸撞死的!”说完转身就跑。
回家后,戚昔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婆,外婆听后若有所思。然而,最终责任还是由钟志坚一人承担了,入狱,赔偿。
钟美眷自从对戚昔说过那些话后,再没去过学校,后来听说她转去温哥华念书了,她妈妈陪她一起过去。几年后,钟志坚从监狱出来,也去了温哥华,一家团聚。
戚昔一家却再也无法团聚了,妈妈永远都回不来了,年幼的戚昔只能和老迈多病的外婆相依为命。幸好从钟志坚处得来的赔偿还算丰厚,祖孙俩又用得节省,如无意外,可一直供戚昔读完大学。可是就在戚昔快要中学毕业的那个春末,外婆突然病倒了。
病情险恶,治疗的费用相当惊人,短短两个月,已花光了戚昔大半的大学学费。外婆几次想放弃治疗,都没能拗过戚昔的坚持。
毕业后,戚昔没有读大学,同时做几份工作赚钱,帮外婆筹医药费。苦苦坚持到当年秋天,终于弹尽粮绝。
一天深夜,戚昔工作完,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正在开门,隔壁的房门打开了,蔻子妈探出头来,问:“昔昔,才下班啊?”
“嗯。”
“外婆的病有起色吗?”
戚昔双眼一片黯淡,没有说话。
“那医药费方面呢?”
“我还在想办法。”戚昔有气无力地说。
蔻子妈上下打量着她,犹犹豫豫地说:“昔昔,有件事阿婶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你说。”
“什么事?”
“我有个法子,能帮外婆筹医药费。”
“什么法子?”戚昔黯淡的眼睛亮了一下。
“蔻子爸有个朋友在英国曼彻斯特开餐馆,是中国人,想给儿子找老婆,最好是同胞。昔昔,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把你的照片给他们看看。这件事要是谈得成,礼金肯定少不了。瞧,这就是那孩子的照片!”蔻子妈将一张照片递到戚昔眼前。
戚昔看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相貌普通,给人的感觉倒十分可靠。
蔻子妈说:“这孩子叫阿学,今年二十五岁,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人很能干,很老实,将来结了婚,一定事事以你为重!”说话间俨然已将此人当成了戚昔的准未婚夫。
戚昔觉得这件事实在荒谬,又不好说穿,只得搪塞她说:“我先考虑一下吧。”
“那你好好考虑,一有结果马上告诉我!”蔻子妈说。
戚昔颔首应承,总算哄得她回去。
是夜,戚昔草草洗漱完毕,上床休息。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始终无法成眠,脑海中思绪翻涌,竟开始思索方才蔻子妈所说的话有多少可行性。
转眼到了黎明,身心俱疲,勉强挣扎起身,来到卫生间,看到镜子里照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双眼下面的黑眼圈清晰宛如墨画,不禁凄酸地笑起来。
稍后,有人过来敲门。开门一看,是蔻子妈,端着包子、油条、豆浆来给她做早点。
戚昔向她道谢,她无意马上离开,问:“昔昔,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戚昔沉默。
蔻子妈有些失望,但也不便强逼,说:“那我晚上再过来。”
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戚昔在背后问:“他们真会帮忙治好外婆的病吗?”
蔻子妈心下一喜,立即回身道:“当然!等你嫁过去,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你外婆就是他外婆,外婆生病,他怎么能不管?”
“那,”戚昔狠狠咬咬牙,“我答应了。”
“真的?!啊,这真是太好了,我马上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蔻子妈手舞足蹈地跑回了家。
正文
在曼彻斯特驶往伦敦的火车上,乘务员正在查票。
轮到一个亚裔女孩时,她半晌都拿不出票来。乘务员让她补票,她又一味垂首不语。
乘务员不耐烦了,高声要求她补票。周围的乘客听到声音,都朝这边看过来。女孩窘迫极了,瑟缩着,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回应。
这时,坐在对面的嘉烈看不下去了,说:“我来帮这位小姐买票吧!”说着取出钱。
乘务员接过去,撕了一张票给他,随即到别处继续查票。
嘉烈将刚买的车票递给那女孩,说:“小姐,你的票。”她并没有立即伸手来接。
女孩有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却乱蓬蓬的披散在肩上。身上穿着半旧的黑毛衣、深蓝色牛仔裤,还裹着一条紫红色的旧披肩,看上去颇为落魄。
上车后,她一直低着头,将大半张脸都隐藏在了头发和披肩的阴影中。嘉烈纵然坐在她对面,也只能看到她脸庞一点模糊的轮廓。即便是这样,也能看出她是个很美的女孩,更有种楚楚动人的韵致。
“小姐,车票!”嘉烈又叫了她一声。
她终于迟疑着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接过那张票,低声说了句:“谢谢你。”之后再无下文。
嘉烈并没有试图搭讪,扭过头去观望车窗外的风景,却在车窗中看到她偷偷抬眼看自己,只看了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
伦敦很快到了,嘉烈带着简单的行李下车,他已在当地一家酒店订好了房间,酒店很近,他打算步行过去。
走了没多久,感觉身后好像有人跟踪,回头一看,竟是刚才火车上那女孩。
见到嘉烈回头,她显然吓了一跳,想也不想,转身就往回跑,跑了没几步又停下来,呆立在原地。
嘉烈满腹狐疑,忍不住走过去问:“小姐,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讪讪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依旧低着头,双手扭着披肩一角,明明想说什么,却万分为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嘉烈试探着用粤语问她:“你是香港人?”
“嗯……”
“我也是,”嘉烈尽量亲切地说,“既然大家是同乡,你有什么难处不妨坦白告诉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尽量帮。”
“这……”女孩沉吟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问,“你……能不能借一点钱给我?等回了香港,我一定还你。”
“你想借多少钱?”
“只要能买一张回香港的机票就行。”
“没问题,”嘉烈爽快地应承下来,“正好明天我也要回香港,不如你跟我一起吧?”
“真的?你真的愿意帮我?”女孩有些不能置信地抬头望住他。
嘉烈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张雪白秀美宛如花苞一般的脸庞,让他有一刹那的恍惚,旋即努力恢复常态,说:“当然是真的。你的护照呢?我马上帮你订机票。”
“糟了!”女孩大惊失色,“我没有把护照带出来。”
“你的护照在哪里?我陪你回去拿!”嘉烈热心地说。
女孩立即慌张地拒绝:“不,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而后,她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算了,不用你帮忙了,我不回香港了!”说完径直朝车站走去。
嘉烈急忙追过去,问:“你要回曼彻斯特?”
她重重点头。
“你有钱买车票吗?”
她又摇头。
嘉烈拿出钱包,将所有现金都拿给她。
她不肯要:“回曼彻斯特不用这么多钱。”
“或许你更想回香港。”嘉烈说,那些钱足够她买一张回香港的机票。
她拿着钱怔住了。
“小姐,你有什么难事不妨告诉我,我可以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嘉烈说得十分诚挚。
女孩看着他的眼睛,到底被他说服了,随他去了酒店。
天色已晚,两人来到酒店餐厅,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嘉烈告诉她:“我姓齐,叫齐嘉烈,你可以叫我嘉烈。”
女孩说:“我叫戚昔。”
“你也姓齐?这么巧!”
“不是齐,是戚。”
“戚继光的戚?”
“嗯。”
“珍惜的惜?”
“往昔的昔。”
“哦,戚昔,戚昔……”嘉烈轻声叨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戚昔问他:“你来这里是旅行吗?”
“对。”嘉烈说。
戚昔说:“我来这里是结婚的。”
“结婚?”嘉烈大为惊讶,仔细看着她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问,“你有二十岁吗?”
“前几天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这么小就结婚,你父母同意吗?”
“我没有父母,只有外婆。外婆生病了,我想帮她治病,可是没有钱。有个熟人介绍我嫁到曼彻斯特,说结婚后那家人会照顾外婆和我。想不到那个熟人骗我,我来了之后才知道要嫁的那个人是个白痴。我很害怕,偷偷跑出来了,钱包和证件都没能带出来,现在想回香港也回不去了……”戚昔的声音有些哽咽。
嘉烈忙递纸巾给她,说:“原来是这样。没关系,明天我陪你去曼彻斯特,跟那家人理论,把你的东西都拿回来。别担心,这件事一定可以解决的!”
“可是我来之前已经收了他们的礼金,帮外婆治病。要是悔婚,那么多钱,短时间内我根本还不起!”
“你拿了他们多少礼金?”
“六十万港币。”
“没事,我先帮你还给他们,等回到香港,你再慢慢还给我。”
“这怎么可以?!”戚昔惊慌地说,“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我怎么可以要你借这么多钱给我?!难道你不怕我是骗子吗?”
“你要真是骗子,就当我花钱买个教训好了!”嘉烈爽朗地笑起来。
戚昔不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小心问道:“你——你很有钱吗?”
“没有,我只不过比你大了几岁,比你早工作了几年,有些积蓄而已。”嘉烈说。
“你多大?”
“比你大六岁。”
“那你有女朋友吗?”这个问题一问出口,戚昔就后悔了,羞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嘉烈想打趣她是不是想对自己以身相许,见她如此,又心有不忍,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说:“这支红酒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戚昔说:“我不会喝酒。”
“没事,喝一点点没关系的。”
她这才举起酒杯,与嘉烈轻轻碰杯,抿了一小口。
放下酒杯,她忐忑地问:“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
嘉烈不回答,反过来问她:“你是不是担心我对你有什么企图?”
“我……”戚昔被他说中了心事,又不愿承认。
嘉烈把手轻轻按在她手背上,说:“别想太多了,帮你这个忙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我信任你,请你也给我一点信任,好吗?”
戚昔感觉到他手心里的融融暖意,不由得一阵失神,下意识地点点头。待回过神来时,他已将手收回去了,那阵暖意却还滞留在她手上。她怅然若失,竟暗自期待着他能再将手伸过来,可等了一整晚都没有等到。
当晚,戚昔住在嘉烈隔壁的房间里,睡眠出奇地好。
翌日一早,嘉烈带她回了曼彻斯特,找到与她定亲的那家人。他们住在一座三层小楼上,下面两层用来开餐馆,最上面一层做住宅。
时间尚早,餐馆还未开始营业,不过门已打开了,老板娘正和一个高大黝黑的年轻人在里面打扫卫生。那年轻人神情木讷,行动有些笨拙,不太像正常人。他便是戚昔原本要嫁的人,老板娘的长子阿博,当日蔻子妈给戚昔看的照片是他弟弟阿学。戚昔逃走后,老板带着阿学出去找寻她的下落,这时还没回来。戚昔一来,老板娘马上打电话给丈夫。不多时,老板就带着二儿子回来了。
谈判很顺利,老板一家既收回了礼金,也就不再啰嗦。只有痴呆的阿博在戚昔走时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戚昔走出去老远,还能隐约听到他的哭声。
忽然,戚昔停住了脚步,满心悲怆不断向上翻涌。她想起刚到这里时,阿博殷勤送上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是她生平收到的第一束玫瑰,却是由一个心智如孩童的白痴送上。那一刻,她没有半分欢喜,有的只是抑制不住的厌恶与恐惧。
眼下,她与他再无瓜葛,她再也不必害怕他,却又对他生出了深深的怜悯。也许,不只是怜悯他,还有深深的自怜——这个难关暂且过去了,但是以后呢?以后的重重难关又将如何渡过?她越想越觉得彷徨,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嘉烈取出纸巾为她擦眼泪,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加汹涌。
嘉烈轻轻揽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劝慰道:“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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