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没能等到赵承安来看我便早早歇下了。携着许多的不安和忧愁,我睡得不深,半梦半醒间,一人坐在我的床头,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我骤然清醒。
他身上的大氅还来不及解下,额发上沾着雪珠,昏黄的烛光把他的轮廓映称地十分柔和,忍不住抬手触及他的脸庞,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我柔声唤道:“三哥。”
他握着我的手贴在脸上,语声轻柔:“我一回府就听下人说你夜里睡得不好,可是梦魇着?”
赵承安事事将我放在心上,白日一声咳,夜里一阵醒都紧着心,在他面前我总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的委屈,哪怕一点点都想得到他的回应,这种感觉尤其在将要离开他的时候越发明显。想到此,我不由扁着嘴,期期艾艾道:“嗯。”
他清浅一笑:“你好好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满意地闭上眼,耳边传来他温软沉和的声音,“今日和二哥去东市办差,我可算开了眼。你知道我从未去过那种地方,商贩林立,物品琳琅,当真热闹极了。市集里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在杂浊的气味里,我竟觉得自己平日里活的太过方正,失了世俗情志。长恩,这样的我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不自觉地摇摇头,他又道:“对了,我瞧着一家铺子里的花灯扎地特别好。马儿、兔儿、猴儿都活灵活现,还有些花草形状的也是极美。那春日兰好似闻得见香味,我猜你一定喜欢。”
我拉着他的手不放,翻了身嘟哝道:“我不喜欢花花草草,也不爱小兔子。”
他耐心哄道:“好,咱们长恩不喜欢的话,我给你扎盏五彩走马灯。小时候母妃教过我,用翘棱纱内外糊上两层,里面那层用银轴托着烛火,银转子我让工人师傅嵌上五彩琉璃,透纱的光线照在上面,五颜六色,如雨幕下彩虹一般。外面那层,咱们画上长恩喜欢的画,你看嫦娥奔月可好?等上元那天,我们提着去东市玩。”
迷迷糊糊中他的声音越飘越远,我渐渐堕入沉沉的梦乡。
早起的时候,檀木长桌上放着两个托盘,一个放着珠环翠饰,一个放着几件颜色鲜艳的衣裙。我指着这些东西问茉浅道:“这是什么?”
茉浅笑道:“是王爷早上让人送来的,他说年下宫里有些宴会你总归还是要出席,不可穿的太素净。”
当年新帝以我鸩杀淑妃之罪抄了靳家,所有金银财帛,珍奇异宝全数充公。我去蜀中全靠韩太妃与赵承安接济,珠钗宝石,绫罗绸缎自然不能拥有。好在我对这些身外之物也并不十分在意,回到天京后,赵承安虽送了许多名贵首饰裙衫来,但我却习惯了简洁的打扮,倒忘了自己还是他的未婚妻,若跟着他进宫,自然不能让他失了颜面。
也罢,我让茉浅收起东西,让她为我装扮起来。
腊月二十八,赵承安得闲带了我去崇陵拜祭了父母。二十九,他递了牌子进宫和晋陵王操持皇族祭祀大事,夜宿在了安庆宫。除夕清晨,他遣景留来府中接我进宫,皇帝在晗元殿设家宴,我被邀在列。
茉浅替我选了玉白银蝶暗纹齐腰衫,茜红流纱月华裙,中系银丝百花宽带,用红丝绦串十二粒东海珍珠坠月牙玉珏于裙绊,外面罩着白色朱红裾翟衣,一只红色的大蝴蝶栖于衣背,走动间如同要振翅欲飞。
父亲未被废除爵位,我依旧是昌平郡主,按品级梳凌云髻,帯金钗宝钿数不逾九。我嫌金钗沉重,也不陪衬这身裙衫,想到赵承安送来的首饰中有一套玄金红宝头面,这副头面有四支长钗,一对短簪,一对环形步摇,一对耳环,每支钗簪皆以玄金打造,长钗镂空雕饰双叶牡丹,钗头嵌拇指般大小的红宝,短簪呈六瓣花状,每瓣嵌红宝石,环形步摇以玄金丝相扣,每根金丝上串垂着密密的红宝。我用短簪压发,在发髻对称插饰长钗和步摇,再戴上长坠的红宝耳环。玄金乌黑,隐于发间,云髻之间只剩红宝璀璨,熠熠生光。
“小姐好久没有这样盛装打扮自己,”茉浅望着铜镜中的我感慨道,“这样好的容貌藏着可惜了。”
铜镜中的人黑云堆髻,肌肤赛雪,容颜姣好。长眉弯弯,眼若秋水,薄唇小巧绯红。我长相似母,有蜀地女子的娇小可人,先帝曾说我的容貌和气质并不相符,面若桃李,骨子里却如梅如菊。赵承翊也说明明像一朵养在深闺的娇花,却偏要去承受风雨。
谁不爱春风微醺,温暖于室,凌冽寒风,承击风霜,不过是形势所逼。
赵承安在望仙门接到我。下车立于他面前,分明见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我道,“不合适?”
他赞许地笑道:“这方是靳长恩。”
他携起我的手,踏进了这座我许久不敢进入宫殿。
大顺皇宫共有两处,一为长兴宫,这是自太祖时期大顺皇帝的居所,主殿为太极殿;另一处为安庆宫,后妃居所,多用于皇帝政事处理之外的休憩之处。大顺皇帝一直以来都依照祖制,皇帝与后宫分处而居,除了上一任先帝元宗。元宗皇帝喜爱苏贵妃,贵妃居于安庆宫仙居殿,皇帝为与她朝朝暮暮相守,竟将自己的居处移往安庆宫,以晗元殿作为主殿。
我在宫中的最后一日就在这晗元殿的广场前。
赵承翊下旨将我杖毙,赵承安拼上苏家救了我。
那日,他将雨地血泊中的我抱起,今日,他牵着我的手再次踏上白玉阶。
那日,他对我说,今后会护我一生一世,今日,他说的每个承诺都在实现。
这一瞬间,我抬首望见阶上的琼楼宇阁,突然害怕放开他的手,害怕再次闯入迷雾一般的权利争斗。不知何时起,坐在长灯前我开始想念,想念西厢的那个人在做什么,是否在和门客谈论,是否在为他的抱负筹谋,是否他也在想着我。不到一月的时间,对他的眷恋依赖浓烈而生,这一刻,我竟生出想要逃离天京的念想,就这么牵着他的手奔出丹凤门,骑上马,一跃千里,隐居深山,再也不见世人。
鼓声争鸣,惊散了我的神思。内侍站在双凤銮鸣鼓前向我们屈膝行礼,唱喏道:“安王爷、昌平郡主到。”
主殿内数百盏青铜长明灯燃着,照的夜晚如同白昼。金銮宝座后妃席位之下左右两列各排着十张长条宴桌,每张桌配两幅深紫万福纹锦垫,宴桌上已摆有冷盘甜果。内侍引着我们殿中而去,一路上,注于我身上的目光太多,惊讶、鄙视、猜疑,我无需计较,这不过是刚刚开始。我目不斜视,双手交叠胸前,与赵承安错开半步,谨守礼节,每一步迈得端庄沉稳,我要告诉那些人即使什么都没有,我依然还是武安王之女,先帝亲封的郡主靳长恩。
我们所到时间不早也不晚,殿上宾客已有数人。因是除夕家宴,并未有男女之别。皇帝陛下未到,此刻殿上的气氛也不拘泥,有相熟人们已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开了。赵承安的位子在殿前左侧第二位,第一位我猜是晋陵王赵承礼,不过人还未到。我们下首是赵元若和韩熙。没见着公主,韩熙倒是拎了酒壶过来寒暄。
“丫头,你怎么跟着三爷坐起来?”
我还未答话,赵承安一本正经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然与我同坐。”
韩熙若有所思看我一眼,我有些心虚,随即又挺直胸膛回视过去,他说的是事实我何须忐忑。侧头偶然一瞥,竟发现赵承安的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我也不自觉跟着他笑起来。
赵承安饮了杯中一口酒问韩熙道:“元若呢?”
韩熙道:“在清思宫陪着姑母呢,一会儿便过来。”
太妃按例不能出席这种宴会,我也许久没见过母妃了,思量片刻转头对赵承安道:“宴罢我们也却瞧瞧太妃娘娘。”
赵承安柔声道:“好。”
此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鸣唱:“贺大人,谢大人到~~~”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