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然,我已知诸相非相,不得见如来。
十三岁生辰时,她在菩萨前发下的宏愿,便是吃一顿红烧肉夹白馒头。
一只泛着油光的酱坛子,里面喷香的味儿,不是寻常腌萝卜,是肉。
红烧肉,煎得四周焦黄,方方正正地码着,像从檀木上剜下的一整块。一弯琥珀色的酱汁,底下衬着几只青嫩的笋。
馒头庵里馒头好,这是贾府人都知道的事。
轮到太太们吃花素的日子,迢迢地从家庙送来几大篓馒头,雪白热烫,香甜松软——还不够。还得再由小厨房加工细作,撒了糖粒,炸得金黄,沾芝麻酱吃。爱吃玫瑰卤子的,也随意。
她不想这样吃。
她只想拿白馒头夹红烧肉。
新鲜出笼的大馒头,摸着还烫手,趁热掰开,夹红烧肉。必须是均匀等份,光有馒头,噎得慌;净吃肉,油。
小口小口吃得了,再拿一个出来,一点点撕开,蘸浓浓的肉汁吃。浸透肉汁的馒头,鲜得眉毛掉!
炸酥了,沾芝麻酱,那是糟蹋东西。
然而,师妹智善曾偷偷跟她说:“我好羡慕主子!——不为别的,起码吃馒头时,桌子上可以摆两个糖罐,想吃红糖沾红糖,想吃白糖沾白糖。”
周瑞家的听见,肚皮都要笑破了。
她只觉得怅惘。
同门的师姊妹,意趣竟这样不同。
她还记得,自己与红烧肉的缘分,始于十岁那年。
那天随师父进府,师父有事,就随口打发她:“去寻四姑娘玩去吧!”
四姑娘惜春,年纪小得很,却与佛法很有缘。她与惜春一见如故。只要她来了,惜春就会遣丫头喊她过去,二人念念经,说说话,一下午就消磨了。
她一进门,就看见惜春在用午膳。
屋里立了一溜仆妇,捧菜添汤,大丫鬟入画站在桌子旁边布菜。规矩重得很,不愧钟鸣鼎食之家。
面前佳肴美馔,都是天底下难得的菜蔬,惜春神色却恹恹的,有一口没一口,往嘴里填着饭。
入画看清主子眼色,一箸搛了坛子底下的笋。轻吹细打的,把酱汁抖下来,才把笋尖搁在惜春面前的粉彩小碟子里。
惜春皱皱眉头。
“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她探过头,留神细看,原来这坛子里装了大块的肉。这肉是琥珀色的,又香又好看,扣在坛子里,颤巍巍软乎乎的。那笋早都浸透酱汁,看着却青翠,且是嫩尖尖。
怎么会不好吃呢?
惜春听到动静,一扭头向她笑道:“啊,智能儿,你来了!”
她上前一合掌:“阿弥陀佛,小尼问四姑娘的好。”
惜春笑吟吟地点头:“你也好。最近怎么没有过来?是庵里事太多,羁绊住了?我每常念的那篇经,倒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竟连饭也不吃了,专心问她问题。
她还没说话,入画先把镶银筷子放了,过来请她:“小师傅先去外间坐着吃茶,我家姑娘正用膳呢。”
惜春的脸色霎时就沉了,道:“入画!”
入画不敢作声。
惜春方才缓过神色,冲她招招手:“你快过来,坐我旁边吧。”
她依言坐过去。
惜春就小声向她抱怨:“你看看,这样粗的菜,如今都上了我的桌了!”
这菜还叫粗?
桂花鸭,嫩菜心,煨白藕,水晶虾,藤萝饼子,山楂丝儿……还有一坛子东坡肉。纵有肥鸡肥鸭子,都是拼命拿青菜点缀,把油水走空,富贵中透着清雅。
惜春手里捧着的饭,也是碧荧荧的御田粳米。
她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默不作声。
入画继续布菜。
一不留神,又搛了一箸肉。
惜春啪的一声搁下碗,立起眉头:“我不要你服侍,出去!”
入画慌慌张张不住道歉,见惜春越来越不耐,只好退了出去。
四姑娘脾性孤僻,真不是府里瞎传……据说,连嫡亲嫂子珍大奶奶的面子都不卖,动辄摔脸子,身边人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得罪这个年幼的主子。脾气这样躁,却唯独对自己这小尼姑青眼有加,真是缘分。
她思忖着,站起来打圆场:“姑娘你就快吃吧,吃完了,咱们好念经。”
惜春转怒为喜,连声说:“这正是呢!”一面忙忙的扒起饭——虽然吃到笋时,眉头也不免皱一下。惜春吃了不过小半碗饭,就搁下了,唤人来洗手漱口。丫鬟们掀帘子鱼贯而入,把碗碟撤走。
那坛子东坡肉,几乎纹丝不动,还微微冒着热气呢。眼睁睁看着桌子上的菜肴挨个端走,她咬住食指,指尖传来些微的痛楚,才能勉强克制住。
给惜春讲经时,她仍然心神不定。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在惜春细碎而虔诚的念经声中,外面还能听见入画的迁怒:“大厨房这么的看人下菜碟儿,越来越不把咱们姑娘放在眼里了!如此粗陋的东西,谅她柳嫂子十个胆,敢送到宝二爷那儿去吗?”
“去!去把那肉,当着柳嫂子的面,倒进潲水桶里去!”
她的心紧紧地揪住了,说不出的可惜。
多好的肉!
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体面比一般人家的小姐更甚,府里有好事者专给她们起个诨名儿“副小姐”,用来取笑她们的娇贵蛮横。
柳嫂子被这一闹,诚惶诚恐,加细功夫扇着炉火,赶紧送来一盒子菜,并不要赏钱。都是上好的素斋,这回惜春也念得累了,便邀她一道吃。
罗汉斋,素扣肉,绣球豆腐,如意枣糕,清炖白菜……舀起一勺白菜豆腐清汤,惜春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这汤味儿真美!”
素斋固然清淡鲜美,可她嚼在嘴里,却有点没滋没味的。
“味如嚼蜡”四个字,她原不知其何意,现下知道了。
吃了饭继续念经。
念了经继续布道。
布了道动身回庵。
回了庵继续做饭。
吃了饭继续念经。
念了经继续布道。
每日不过如此,无甚好说。
对她来说,却又添了个“馋”字在心头。
*
水磨工夫,讲究的是一个慢。
净虚师太,一张面团团的脸庞,细眉细眼,笑起来很是和气。
她常常对两个徒儿说:“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然,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师父此语,于二人来说,不啻紧箍咒。
师姊妹俩一听这话,便丢下经书,离开蒲团,起身去洒扫、搬柴、摘菜。
净虚坐在门槛上,笑微微地看着徒儿忙活,一面咕噜咕噜道:“但念无常,慎勿放逸。但念无常,慎勿放逸……你们要记得,你们的这条命,都是我救回来的。搬柴,淘米,皆是修行,不必拘泥于念经——若不听我言,须下阿鼻地狱。智能,智善,你们可都听见了?”
二人束手低头,齐道:“回师父的话,听见了。”
净虚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把门带上,“我在净室打坐参禅,你们无事不可扰我,干你们的——修你们的行去吧!”
吱呀一声,一切尘寰杂音被隔绝在外。
外面还能听到苍老女声满足的喟叹……
二人面面相觑。
好一阵子,智善才道:“怕不是又在睡觉。”
她笑道:“师妹,看破不说破。”
智善在师姊面前,一向无拘无束快活得很。眼珠子一转,就有好多主意冒出来。她嘻的一声,拉了师姊说:“好姊姊,咱们赛着念经,一炷香里谁先念完,谁就去摘菜。”
摘菜轻省,搬柴费事。
她摇摇头,显得意兴阑珊:“师妹呀,你跟我赌了几次了?次次都输。没意思,没意思……”
智善嗔道:“你是师姊,怎么也不让我一让。”
小鱼儿上钩了。
她露出点点笑意,说:“你要我让你?——那也好办。我不与你赛着念经,以后的柴火由我搬,以后的井水我来挑,你只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去把师父房里的那只破釜偷出来。”
那破釜黑漆漆、油光光的,又破又丑。
不偷木鱼,不偷数珠儿,单偷一只破釜,智善怀疑师姊是不是脑袋进了水。
不过燃眉之急已解决,智善欣然点头:“好呀!”
师姊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很神秘。
可是还未细看,师姊已换了脸色,肃然道:“快去做事!免得她醒来,见我们闲着,又要排揎我们。”
智善懵懵懂懂地点头,拿了菜篓,飞去河边洗摘。
回头一看,却见师姊一手提一只水桶走过去。师姊年纪不大,劲儿却大,水半点没洒,稳稳地呆在桶中。她直起腰擦擦汗,把两只桶搁在那里,又回身抱了一箩米,去河边打水淘米。
陈谷子都生虫了。
智善在一旁看着直犯恶心,皱眉道:“师父真是……”真是什么,她也没往下说。
酉时一刻吃晚膳,冷粥腌菜。缸里腌的咸菜疙瘩,切成丝,可以放点素油。
出家人向来是过午不食的。只是净虚师太说了:“我倒无妨,只是爱惜两个徒儿年幼,抵不住饿魔——嗳,不是嘴馋,这是治病呢!嗯……索性这晚膳也不要叫晚膳,就唤做'药石'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不会怪罪的。”
她叹了口气。
上回还撞见师父躲在房里吃猪头肉呢。
如豆的油灯下,师父的衣襟染了黄渍,嘴巴也油光光的。师父见自己误闯了进去,破天荒没有呵斥自己,反而抓了一把花生米,好言好语地送自己出去。
一想到师父的口是心非,就要发噱。
她咽着冷粥,抬眼看一看师妹。
智善夹了一大筷子咸菜,放在粥里搅一搅,稀里糊涂吃下去,还吃得香。
她又叹了口气。
晚膳吃了,两个小尼姑便要去后厨打下手,磨米浆,熬粥汤。再另外腌些小菜,清酱菌菇是荣国府老太太都夸赞过的。
立春前后,还要上后山挖笋,背一个箩筐。
晨钟暮鼓,挑水做饭,日日如此。
其实就是在庵里作苦役,给师父担水做活罢了。
忙忙活活大半日,屋里高卧的老姑子净虚终于起了。她打个哈欠,趿着僧鞋出来,吃徒儿放在桌上的晚膳。
师姊妹对了个眼色。
智善跑过去,笑道:“师父,师父,事情都做完了。我想呀,如今天色尚早,去净室敲敲木鱼。”
她今年才八九岁,娇憨善笑,天真烂漫,净虚师太对她,要比对大徒儿和气些。
净虚道:“去吧,莫敲坏了。”
智善心下一喜,得意地望了望师姊。
师姊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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