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接到信时,已是深夜。
她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笺子,对着烛光细看。
那花帖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枝枯荷。
急风骤雨,乍出莲心,旁边荷叶无力遮挡,依依垂了下去。画儿画得甚是精致,连荷尖儿一滴要落未落的露珠也极灵秀,仿佛美人垂泪,惹人怜爱。
底下半截雪藕,沾上点点污泥。
落款秀气地写着——
维太平不易之年,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大观园后角门何氏无名女,乃邀诸位同道,浮一大白而醉千觞饮,共襄盛举。
谨以珠翠一盒,相思骰三颗,赴此樗蒲局。
*
昨夜一场荒唐,好似春梦。
最后一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夏婆子坐在柴房台阶上,抚着胸口,至今心有余悸——倾尽家财去赌,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答应下来的。
那时天快亮了,众人都催促。
正摇骰子时,绿衣女子却忽然叫了停,“夏婶子,你的赌注呢,空手套白狼呀!”
夏婆子的眼睛却还紧紧地黏在珠翠盒子上,闻言也没在意:“等你赢了再说吧。”
这话含含糊糊的,未尝不是存着欺负少女年纪小的心思。
绿衣女子一听,这还了得?
她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突然固执起来,恼怒道:“不行,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不把赌注码在牌桌上,这局休想开始!”
“大不了我不玩了!”
听了这话,夏婆子这才认真起来。
可是仓促之间,如何凑得齐那笔款子?
偏有妇人不嫌事大,嚷道:“威胁谁呢,怎么,你有那盒珠翠就很了不起吗?咱们也有!”她扭头对夏婆子说,“夏家的,你不是也有一个小围屏,也是娘娘赏的吗?快拿出来,给这小蹄子一点颜色瞧瞧!”
夏婆子忍住气,阴毒地望了妇人一眼,勉强才不把骨牌塞到她嘴里去。
什么都可以给她,这小围屏,绝不可能!
屋子是贾府配的,月钱是贾府发的,自己头上的簪环都是铜镀的,不值几个钱。
没了那些虚浮的东西,单凭着小围屏,都可以东山再起。随便往哪个当铺一放,不用死押,钱就能堆成山。自己不这样做,不过是因为那是御赐之物,不好脱手罢了。
绿衣女子拿出的东西,不算珠翠,单是簪珥就有约莫千金了。赢了她,珠翠一半藏好,一半卖掉,再把盒子扔了,谁知道那是宫中之物?
明面上,绿衣女子与自己打赌,绝对是自己稳赚不赔。可是如今……底牌都给人嚷了出来,还怎么留后手!
夏婆子的算盘打得精明,可别人也不是傻子。少女的面色可见地阴沉下来,“夏婶子,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吧?”
见煮熟的鸭子要飞,夏婆子也来不及找那妇人算账了,闻言忙陪笑道:“姑娘……姑娘!事出凑巧,我怎么知道今夜赌局,还有姑娘这样出手阔绰的大头家?小围屏说是小,放在秤上也足有十来斤,我闲着没事,随身携带这个做什么?别人看着也眼红——实在是做工太好,镶嵌的宝石珍贵。”
少女面色稍缓,还是刺了她一句,“知道就好。”她沉吟良久,徐徐说,“那,就以围屏做赌注,如何?我也不占你的便宜,除却这个,我一概不要好了——说实话,你家那些破烂儿,我也瞧不上。搬回去了,白放在库房里落灰吗?”
夏婆子气得吐血,还要强撑着,“姑娘说得是,说得是。”
绿衣女子嘻嘻地笑,说不出的娇憨可喜。她手里随意抛掷着骰子,笑道:“那就开始吧。”
夏婆子看着,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想了半天,还是憋不下那口气,伸手拦她。
“姑娘且慢!”
这下众人也是真的不耐烦了,在一旁骂骂咧咧,“尽出的什么幺蛾子呢!”
少女蹙眉道:“你还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好不好?赌个钱而已,磕磕巴巴,倒像是老太太上官房——尿不尽。”
夏婆子默念着佛号,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小戏子嘴巴真臭!
长出一口气,她定定神,开始谈条件:“姑娘,其实细想想,还是我亏了。”
话音还没落,有人看不惯这副德行,小声嘀咕道:“何姑娘那么多东西押上去,你不过一个小围屏,还亏啊?竟还敢大摇大摆说出来,我都替你羞。”
夏婆子老脸一红,只做听不见,“我来算算账啊——”
“你要算账?”绿衣女子打断了她的话,干脆利落道,“行啊,我来吧,这是我的老本行了。”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算盘,噼里啪啦就打起来,嘴上飞快地报:“金麒麟、累丝金凤,两只耳坠子,约值数百金;玫瑰清露一瓶,十八两二钱银子;内造红麝珠,五十两;绝版慧纹荷包,三十二两;描金百宝箱并整盒子珠翠,莫能定其价多少。全是现银结算。不知你的小围屏,值不值得这些东西?”
夏婆子张口结舌。
老祝妈迟疑道:“姑娘不是唱戏的……”
少女有点羞涩,微笑着说:“偶尔,我还客串一把账房丫鬟嘛。平日里看看账,管些胭脂水粉小玩意儿的出入,连算盘也用不着。”
这是有备而来了。夏婆子悔之不迭,偏又舍不得眼前的食。万般无奈下,只得道:“姑娘,且容我筹备赌资。”
找姊妹们借个份子,或者把柴房角落水缸里老头子的私房钱摸出来,或者问两个女儿要钱……
绿衣女子则是前所未有的强硬,断然摇头:“不行!他娘的,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你现在告诉我没钱?逗大家乐子呢?去把东西拿来!”她上下打量夏婆子几眼,嘲讽更甚,“或者,你想溜?”
赌到一半没戏了,这不是耍猴吗?
众人也纷纷鼓噪起来。
夏婆子急赤白咧地赌咒发誓,表明自己绝无此心。若不是赵嬷嬷端了金银蹄膀进来,她还不知能不能顺利走出门。
赵嬷嬷大吃一惊,盘子险些跌了,“阿弥陀佛,你们还在赌啊?”
众人均感汗颜。
为个赌注,夹缠了这么长时间,天又亮了。少女看着眼前热腾腾的蹄膀,也只得放过她,“便宜你了,今夜必须凑齐!”
夏婆子狼狈不已,收了钱就往外冲。她才跨出门槛,忽然听见老祝妈失声叫:“什么!三日之后,赌王大会?”
赌王大会?
她不禁放轻了步子,耳朵竖了起来,贴在墙下细听。
只听屋里少女含糊不清地应答着,想是在撕肉吃,“是呀是呀,我决议办场大局,就定于三日之后。今日与会者,皆有一份请帖。其余人等若是再想参与,就得拿银子买了——谁赢了我,这珠翠就归谁!”
夏婆子瞪大眼睛。
还没等她出声儿,少女又道:“你们看夏婆子,下个赌注也是如此不爽利,亏你们平日里奉她为大庄主。我不愿跟她再赌了,抠抠索索,有什么趣儿?别说她有一只娘娘赏的小围屏,就是有皇上的痰盂,我也不稀罕了!”
屋里一阵放肆大笑。
夏婆子的指甲抠进了墙里。
绿衣女子又慢悠悠道:“你们别急。夏婆子那头,我自有办法对付她。像她那种吝啬鬼,用我这百宝箱真是辱没了。真是的,白白浪费我一晚上,我要叫她乖乖儿地给我赔礼道歉,被卖了还要替我数钱!”
众人倒戈相向,纷纷夸赞:“姑娘妙计。”“高,实在是高!”
这话深深地激怒了夏婆子。
她砰的一声踢开门,冲着少女那头就撞过去:“小贱.人出尔反尔!”
却见绿衣女子早有防备,一闪身躲开了,嘴上还不忘笑嘻嘻的拽文:“婶子无礼。圣人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夏婆子牙齿格格直响,满脑子都是被轻视的愤怒。她被众人拉扯着,反抗不得,口中只会骂一句,“小贱.人出尔反尔!”
少女忽然沉下脸,“老泼妇,骂谁呢?若不是你想一出是一出,我会这样?诚信诚信,诚字在前。你若拿不出诚意来,叫我如何守信!”
夏婆子不管不顾,犹自撒泼。
众人轻笑,“你的钱呢?没有钱,如何赌?”
轻飘飘的一句实话,夏婆子却如被人拿住软肋,一下瘫软了身子,喃喃道:“我把小围屏拿来——姑娘,把珠翠留给我吧?”
她哀求着。
少女才要点头,看着她那样子又是一笑,侧头玩着鬓发,半晌才悠悠地说:“那可不是你我能够说了算的。府里豪奴多,纵然输了他们,我也不失体面,还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夏婆子气得半死,呼哧呼哧喘着气。
绿衣女子见火候已到,也不再拿捏,双手一拍,干脆道:“要不这样。夏婶子,三日之后,你若拿了小围屏来,我就让你分一杯羹。若是不愿那就算了。这珠翠……若是你手气好,侥幸赢了,想拿走我也不拦你。这样可行?”
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夏婆子惊疑不定,半晌才咬牙道:“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
众仆妇在旁边听着,俱都心情激荡。
真是几十年未有之大赌局!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