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京城已下了好几场雨了。
天光灰蒙,绵密的雨脚借着呜拉作响的风可劲儿吹进行人伞里。不知尽头的压抑天气不但叫人心生烦闷,更使街边小店的生意冷清了不少。
清晨,浮茗茶馆的小伙计面无表情地擦着桌子,嘴中念念有词,仿佛要将那桌子擦出一层皮来。忽见他尖俏的耳朵动了动,瞬间眉开眼笑,利落地将那抹布往肩上一甩迎出门去。
果然,店外两名披蓑戴笠的男子已从马上翻身而下,待由随从牵住马,一前一后进了馆。小二殷勤地替二人收好蓑笠,几不可察地偷眼打量这两人。
那前者身材魁梧,衣着普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面相有些凶恶。而那后者虽衣着面色与前者差不了多少,但却有些瘦弱,因此少了几分凶狠多出些许儒气来。
不敢过多打量客人,小二只满脸堆笑问那二人道:“客官喜欢什么茶呀?本店的招牌……”
还未等他说完,只见那魁梧的朗声道:“老样子。”
老样子?小二一愣,循声细看去——这满脸胡络粗布衣裳的家伙并不……诶!这炯炯炬眼似在哪里见过……这!
“世子爷!”他惊叫起来,眼神里却透着难以置信。
可真不怪他没看出来,这位西相王世子爷平日里可都是玉面锦衣的模样,哪这般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地出现过啊!
不等他多想,这尊大佛已领着人自顾自的上楼去了。小二晃过神来,一身滴溜,麻利唤茶去了。
包厢内,那儒气男子先入了坐,丹凤眼中虽有倦意却依旧清明。他不动声色观尽屋内陈设,食指轻叩桌面。
西相王世子卢空择紧随其后在茶桌坐下,一时间茶还未上。想起适才小二看到自己的惊奇模样,他摸摸自己下巴的长须摇了摇头,满脸欠揍的遗憾模样,“狼狈成这副模样怕是连那些个刺客见了都不知是我了!”
“谦益兄,你说究竟是哪群狼子野心的看不得大魏和北荒交好?这一路上我们遭了那么多伏击竟全是一心想要杀了我夺文书的!”
“不好说。”钱满江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小二上了茶——上好的雨前龙井,是专门为了来此的贵客们预留的。
两人端起茶杯,一动一展,闻香浅尝,带着贵族特有的气质。
“倒还真看不出你在北荒生活了多年。”卢空择睨他一眼,却见钱满江缓缓起身,动至窗前。
“早年习过。”他答得轻描淡写。
同行一路,钱满江几乎没在卢空择面前说过一句废话。不愧是商人,没有价值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浪费时间的。
临窗眺望须臾,钱满江忽地将目光从窗外移到了卢空择身上,一双丹凤眼变幻莫测。
一番不动声色的对视片刻,卢空择一脸疑惑走到他身旁。
浮茗茶馆有五层。此刻他们身处最高层可以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卢空择一眼望去,视线即刻在西城门停住了。
不久前他们便是从西门入的城。此刻,那座城门正在缓缓关闭,不由地他将视线转至南北城门,情况出奇一致,东门便也不必再看。
看着卢空择渐渐凝重的神色,钱满江讥诮道:“雨来兄在京城树敌不少啊。”
卢空择并未理会他的嘲笑,只僵硬地扭头看向钱满江,面部有些痉挛,他低声道:“谦益……那此地……”
话音未落,三个黑衣人破梁而下,钱满江几乎是同时将身前的茶桌踹向三人,只见那中间人一刀劈断茶桌,三人呈包围之势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直隐于窗外的暗卫迅速跳出,横亘在刺客和钱卢二人中间,一时间刀光剑影急迅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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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城门怎关得这样早?”挂着赵字灯笼的马车内,丫鬟莲香放下帘子,兀自咕哝了一声。
然而首座上样貌不凡的娇小姐却并未在意,只焦急催着车夫道:“叫车夫再快些吧。”
这是武阳侯赵家的庶二女赵惜月。她今日本是去白马寺为身体不适的父亲祈福的,可不知缘何,一到白马寺她的右眼皮子就一直跳,不安得很,这才着急着赶了回来。
“已是最快了小姐,雨天路滑,行路自然还是要稳妥些的。先喝口水吃点果脯子吧,您在白马寺待了大半天,滴水未沾,这身子怎么受得了啊!”丫鬟梅香捧着食盒,语气有些老成。
此刻的赵惜月哪听得进去,但毕竟也是端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模样的,她掐着手里的帕子脸色一点点涨红,语气却还算平稳,“再快些吧。快些……”
梅香叹了口气,只好听从她的吩咐又催促了几次。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颠簸的马车终于有停下的痕迹。然,还未等其停稳,赵惜月便匆匆掀起帘子不等左右反应跳下了马车,不顾仪态飞奔进武阳侯府。
两个香急忙跟上,却发现这侯府内的气氛果真有些不对头。路过的丫鬟小厮见了她们,纷纷面露惶恐,如见瘟疫般躲开。
赵惜月最先跑进的是她母亲三姨娘的碧锦苑,旦见阁内空无一人,她的心一下滑至冰窖,呼吸一窒。
“娘?!娘?……”
就在她快要急疯之际,一粗壮婢子兀的出现在她面前,是夫人林氏身边的顾妈妈。
“顾妈妈……”
“二小姐,夫人有请。”顾妈妈只管传话,斜看她一眼就面无表情地转身,也未管赵惜月是否跟上就兀自走了。
这些时日,父亲不知为何下令将原属于她娘的管家之权交到了大夫人林氏手里,之后林氏身边的人便愈发嚣张了起来。
如今母亲不在苑内,林氏又派顾妈妈在这儿等着她……
一定出事了!
来不及多想,她急匆匆跟上顾妈妈,修整平齐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现下情况不明,她一定不能慌了手脚。
“惜儿!惜儿!”
大堂内,被五花大绑着按跪在地上的三姨娘一看见女儿,立刻尖叫了起来。
“娘!”赵惜月看清局面,立刻红着眼向她跑去,却被一伙家丁生生拦住。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你们绑我娘做什么?!”她尖叫着,推囊着拦在前面的家丁,已然失去了平日里大家闺秀的模样。
上座端坐着的女人静静看着她这对母女挣扎的样子,冷笑道:“惜儿,你可知你娘做了些什么?”
闻得她的声音,赵惜月扭头一双泪眼死死瞪向她。
看吧!看吧!哪有什么大家闺秀名门小姐!这丫头全是装的!她和她母亲一样,都是擅长演戏贱货!原形毕露!终于原形毕露了吧!
女人笑得更甚,微微侧头看向一旁,“怜儿,和你二妹妹说说罢。”
被唤作怜儿的女子站在她身旁,只听着眼下场面不敢抬头,声若蚊蝇,“二妹妹,三姨娘方才……偷……偷人……被逮了个正着……”
“胡说!夫人,冤枉啊!妾身冤枉啊!”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脸喊冤?来人!拖下去,行杖!”
“不!不!我是冤枉的!侯爷!侯爷!妾身冤枉啊!”
“娘!娘!”尖叫充斥着大堂,赵惜月欲冲上前去,却被家丁牢牢桎梏,平生第一次,她感受到了绝望。
大堂内回荡着她几尽绝望的呼喊,然厅侧一排女子冷眼瞧着这一切,心思不一。
很快,门外传出沉闷的声响和女人痛苦的尖叫。
“惜儿,快从地上起来,你这样成何体统。”是刚刚下令将母亲拖下去棍棒的那个女人。此刻,她居高临下,眼里透出一丝嘲讽。侯爷最疼爱的女儿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任她鱼肉。这外人传道的侯府明珠不过就是她手里随时都能捏死的蚂蚁!只有她的女儿,她的怡儿才配得上侯府明珠之名!
“夫人……”赵惜月看着那女人,嘴中挤出这不成声调的两个字。而后,她目光一转,恶狠狠盯上侯夫人身旁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显然被她冰冷的眸色一震,步子不由向林氏移了移。
“二妹……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看,人也抓到了……”赵怜月弱不禁风地掩帕,似还带着点委屈的哭腔。
赵惜月看着她那装腔作势的大姐,胸腔里烈火熊熊,几乎要烧尽了她的五脏六腑。
兀的,门外一片平静,赵惜月心中一颤。
骤然,老妈子惊惧的声音划破宁静,“夫人,夫人……”她惶恐着跑进堂内。
“死……死了……三姨娘……断气了……”
赵惜月眼前一黑,应声倒下。
“母亲,父亲大人……还好吗?”厢房内,赵怜月唯唯诺诺的看着林氏,眼神飘忽。
林氏凌厉的眼光扫了她一下,将手中的茶盏“噔”地放下。
“怜儿,这恐怕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吧。”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是,母亲。”她不过是寄在夫人名下的庶女,断是不敢忤逆夫人的。
“至于你与钱家的亲事……”她撇了眼微微发抖的赵怜月,“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求母亲为怜儿做主,怜儿万万不想嫁去那钱家啊。”赵怜月连忙跪下。
“算起来那钱家老大也是你的表哥……”
林氏未将话说完,可赵怜月却是明白她的意思,赶忙俯身磕头,“母亲,那钱家虽是怜儿的亲舅家,可怜儿自幼就不曾与那铜臭之家来往,怜儿不愿,真的不愿如此嫁作商人妇啊!”她声泪俱下,哭得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行了,起来吧。”林氏扶额,“此次要是没有你,我也无法解决那三姨娘那个小贱人。你立了大功,我自然要犒赏你。”她握住赵怜月的手将她扶起,“你放心,此事为母定会为你解决,你且好生回去休息吧。”
打发完赵怜月,林氏慵懒地靠在椅把上转头问向身旁的顾妈妈,“老二醒了吗?”
“回夫人,还没。”
“好得很!吩咐下去,从今往后,茹月阁上下封锁,不准二小姐踏出去半步。”
一旁的老妈子领了命,立刻出了厢房,叫上一帮家奴将那茹月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凭什么围我们小姐的屋子!”莲香看着这乌央央的一群人,气不打一处来。
老妈子看也不看莲香,趾高气昂道:“这是夫人的意思。”
“夫人又如何?夫人就可以随意关着我们小姐吗?!你们这般对小姐,小心侯爷……”
“莲香……”
屋内传来赵惜月虚弱的声音。
莲香不再与那老妈子争论,急急向屋子跑去。
“小姐!”莲香跪坐在赵惜月的才床榻前,小脸皱巴巴的。
“夫人……夫人命人将茹月阁围起来了,说是,不让小姐随意走动……”
“夫人……”赵惜月似是忽然才想起什么,整个人突然激动的颤抖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不要吓莲香啊!”
“莲香,莲香,快!快去……”
“小姐,小姐……”梅香着急地从门外跑进来,一下跪在赵子悦面前。
“小姐,奴婢刚刚听说,三姨娘被人拉去了乱葬岗……”梅香抽抽噎噎,话都说不全。
“咚”莲香失措地撞上了架子床,瘫软在地。
再看赵惜月,一张留有泪痕的小脸再无血色,她死死咬着下唇,愣是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小姐,小姐,你别这样。”梅香抓住她没有温度的手,泪流不止。
“退下。”良久,她的唇碰出两个字,气若游丝。
“小姐……”莲香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梅香拦下,带出了屋子。
门关上的那一刹,屋内所有的气流都静止了。赵惜月咬住被子,滚烫的泪瞬间流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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