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堆满卷云，白色风帆有气无力。远处飞来一群海鸟，在帆船上空盘旋，落在横杆上休息。唐山没见过这种海鸟，爬上绳梯凑近了细瞧。海鸟大概知道来人没有恶意，也不惊慌，懒洋洋晒着太阳。

涌浪无风而起，鲣鸟疲惫不堪，都是暴风暴前兆。船把头马上警觉起来，敲响了集合钟。船工们迅速聚到甲板，开始抗击风暴前的准备。

船把头出海几十年，这片海域熟悉得像女人身体。他也不记得遇到过多少次风暴，他觉得这次自己也会很幸运。

大副扳动竖舵，海船改变航向，往香料岛开去。香料岛以富庶闻名，船把头记住她是因为那里的避风港。船把头看上去信心满满，大家都相信海船会顺利驶进避风港。

风暴比预想中来的快。天空乌云密布，海上狂风大作，汹涌澎湃。船把头站在船头，时刻关注风向和船体变化，指挥船工操控风帆和船舵。江远三个被气氛感染，守在甲板做帮手。唐山十分兴奋，他要亲眼见识海洋怒涛，记录自然壮美。天上现出一道白光，船把头噗通跪下，脸上露出欣喜。

风暴过去，沈家海船并无大碍，但还是断了根横杆，帆布卷进了海里。众人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一边拧干身上衣服，一边找船把头要酒喝。船把头让人搬来两桶酒，敬了天地祖先，分给众人驱寒。

天地间隐约浮现出一道海中长城，江远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船把头叼着旱烟吞云吐雾，他肯定那就是香料岛。

香料岛盛产香料，外人以香料称呼，久而久之，岛人也认了这名字。香料岛很大，只在南面开放了一处海港，所有贸易都在这里进行。海港最大宗货物是香料，价值堪比等重黄金。沈家海船不贩香料，直接开进港口船坞。彼时华夏海上贸易繁盛，无数商船穿行东南诸岛，汉语在海商中很流行。船坞老板也会说汉语，跟船把头讨价还价后，接了这单生意。

海船最快三日才能修好。横杆和风帆是岛上管制商品，需要几个衙门会签。香料岛屡受海贼侵袭，王室推行海禁，片甲不得下海。无奈外国商船来往太多，衙门只好默许民间开设船坞，但材料是严格管制的。

江远在船上待的无聊，想到城中转转。船把头提醒，官府禁止外人进入岛内。江远看看高大城墙，不以为意，向众人吹嘘他有办法破解。无论江远吹得多么神乎其神，跟他下船的也只有若非、咕噜和唐山。

海长城高三丈有余，也是为防御海贼而建。城墙与地势相融，墙头修了烽火楼、藏兵楼和箭垛，远远望去蔚为壮观。城门对着香料港，守卫看四人不是本国衣着，上前盘问。江远不懂香料语，口中胡说八道，手上摸出两粒金子塞给士兵。士兵接了金子，叽里咕噜说了一番，去跟另外几个守卫商量。金子果真是世界语言，守卫放了四人进去，态度十分恭敬。

船把头吹嘘，香料岛遍地黄金。四人走在城中，不免失望。香料城建筑错落有致，道路也干净。街道两旁是售卖商品的摊位，摊主全然没有生气，有的干脆坐着打哈欠。行走路人大多矮小瘦弱，肤色黝黑，不少人打着赤脚，衣不遮体。人流堵在十字路口，半天也不见动弹。四个人挤到最前面，见两个男人互相扯着头发，原地转圈圈，嘴上骂骂咧咧。围观众人满面笑容，也有叫好的。

江远笑道：“这香料国杂耍倒是与别处不同。”

唐山道：“只怕不是杂耍，两人像是在打架。”

两个男人只顾扯头发转圈圈，没留意撞倒路边一筐橙子。金黄橙子滚落一地，众人纷纷捡拾。两个男人也不拉扯了，俯身去抢地上橙子。有个人捡了一阵，停下来大呼小叫，似乎是发现地上滚落的，原来是自家橙子。

南门城楼响起一阵号角，燃起了烽烟。四人一惊，想到船上一干兄弟，急忙往城外跑。城门已经关了，只听得门外一阵喊杀声。守城官兵把城门守的死死的，不放任何人进来，也不放任何人出去。江远挣不过官兵，跃过兵士，径直上了城墙。

海港中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海水为之变色。栈桥上躺着几具海贼尸体，二十多个海贼面目狰狞，围着一位黑衣少年。江远惊叹黑衣少年竟没有兵刃，冷光一闪，才发现他右手是柄飞刀。海贼与少年对峙，也是惧怕少年手中飞刀，要不然二十多个亡命之徒冲上去，少年也凶多吉少。

江远夺过一张弓，轻轻一拉，弓如满月。江远嫌太轻，把弓扔在地上，正要寻绳索縋城，海贼驮了同伴尸体，跳上贼船，灰溜溜逃走了。城上官兵见海贼撤了，纷纷出城。江远本想去认识下这位少年英雄，但众人把英雄拥在垓心，江远也不愿上前攀附。若非、咕噜和唐山寻见了江远，赶忙拉着他一齐往沈家海船去了。船把头见四人回来，总算舒了口气。

海贼们欺软怕硬劫掠弱小国家商船，强国自然也懒得管，久而久之，海上只剩下几支强大商队。海贼转而劫掠弱小岛国，对港口内强国商船秋毫不犯。方才这伙海贼抢掠屠戮的也都是香料国人，若不是英雄少年出手，免不了更多生灵涂炭。

船坞老板送来新鲜果菜肉蛋，答谢刚刚庇护之恩。船把头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船坞老板恳求船把头，想让大儿子留在船上帮工，也表露出攒够金子，全家迁往华夏海沧城的念头。

城楼号角再次响起，海贼集结了五艘海船，又杀了回来。海港上为英雄欢呼的人群消散了，官兵们仓皇逃回城中，按着守城规则，早早闭上城门。贼船停靠码头，海贼鱼贯而出，杀气腾腾。簇拥英雄的人群散尽了，只留下几个硬骨头汉子。海贼们并未把这几个人放在心上，分出两船的人劫掠沿岸商铺。黑衣少年毫无怯意，但他的飞刀再快又怎能护住身边所有人，七八个硬汉已倒下一半，另一半苦苦支撑。

江远跃到激战海港，随手捡把弯刀，跃入贼群，接连斩杀三五人。黑衣少年见多了位有力帮手，斗志更强，顷刻间击毙三个海贼。苦撑的硬汉也士气大震，接连撂倒数名海贼。贼船上观战的贼头见形势不利，急忙召集海贼前去支援。

若非和咕噜早已跳下海船，要去接应江远，却被海贼截住了去路。两人手上没有趁手兵刃，寸步难行。堵截二人的海贼听见号鼓，也奔去支援，若非和咕噜捡起海贼掉落的武士刀掩杀过去。

唐山也按捺不住了，领了八九条华夏好汉，手持各色武器，跟在若非和咕噜后面。藏匿起来的香料男儿此刻也站了起来，捡起地上兵刃，三五个一伙与汉人汇合，朝海贼扑去。

海贼头子恼羞成怒，众海贼架起大炮，瞄准沈家海船，一发击中了龙骨。船把头坐镇船上，让船工架起威远炮反击。大副调了射角，点了引信，但这一炮却打偏了。海贼头子正在得意，不料又有三发炮弹袭来。三发只中了两发，但贼船皮薄身小，重击之下，龙骨断裂，海水倒灌。海贼头子弃了旗舰，奔上另一条贼船。他此刻已无心恋战，赶忙鸣金收兵。港上众海贼听见号令，纷纷溃退。

江远背上挨了阴刀，见众海贼退去，膝盖一软，跪倒地上。黑衣少年扶起江远，吹了声口哨，天空飞来一只黑色巨鸟。黑衣少年把江远抱上鸟背，巨鸟挥动双翅盘桓而上，很快消失在人们视线中。若非和咕噜看得呆了，彼时他们与江远相隔不过十余丈，待到反应过来巨鸟已不见了。

香料港尸横遍地，苍蝇循着腥味嗡嗡飞来。它们饥不择食，无论什么尸体都是寄生的温床。城上官兵见海贼退去，担心有诈，仍旧闭门不出。人们出来找寻自己亲人，见到活人的相拥而泣，找到尸首的悲痛欲绝。船把头找齐了自家弟兄，三人重伤，两人殁了。船把头为受伤船工处理了伤口，等着城门开了再找医生医治。船坞老板知道华夏落叶归根的情结，为死去两人备了木材和油料。

城门终于打开了，窜出数百兵丁，一队仪仗缓缓从城中出来。兵丁们斩下了海贼头颅堆成人头山，统领觉得不满意，兵丁们又将其他服色尸首砍下，扔到人头山上。统领副官记下了某年某日香料国某将斩贼首百级，敌溺毙者无数。外事官也出来了，带着城中医生和各色食物慰问外国商船。外国商船中只有沈家商船殁了两人重伤三人，外事官把来龙去脉详细记录在案，准备呈请国王嘉奖。内务官也出城了，统计了各处房屋毁损和人员伤亡，下令尽快处理尸体，防备瘟疫流行。

第二日，国王下旨召沈家海船诸华工觐见，一同召见的还有三艘华夏商船，三炮击沉海贼旗舰的便是他们。三艘商船是七宝阁运玉料的，他们见海贼攻击华夏商船，当即开火支援，击沉了贼舰，才化解危机。沈家船把头带着众船员向七宝船员表示感谢，七宝船员也十分钦佩沈家拔刀相助的义举。

国王宫殿富丽堂皇，宫内步道用玉石砌成，打磨得如铜镜一般，可以照见人的脸。大殿宴会厅是真正的金銮殿，金砖铺地，墙上镀了金纸。众船员在礼仪官引导下依次入座，国王和他的官僚们缓缓步入会场。香料岛上流人物仪态端庄，风流倜傥，丝毫不输华夏达官贵人。

贵人们刚刚经过一场御前会议，议定了对军队和华船的嘉奖，但对战死岛民却产生了分歧。内务大臣提议一视同仁，授予封号和财帛。防务官认为此举助长民间斗殴，贻害无穷，唯恐有人借抵抗海贼之名，私结武装，颠覆政府。若平民真心为国，可以加入香料军队。

内务官认识到事态复杂，转而提出国家赔偿。财务官以为杀贼而死与屠杀而死难以区分，且商人到城外开设店铺，自愿脱离军队保护。官家不应拿良民税收，为犯险之徒埋单。商人损失由海贼一手造成，应向海贼索赔，政府将予以支持。国家赔偿还会为腐败打开方便之门，虚报战死冒领赔偿，不可不防。内务官颇为自责，为自己幼稚想法感到羞愧。

国王是个安详老头，他手持权杖，领着众臣为岛民祈福，感谢守护神鸟降下大鹏。助天选国王击退海贼。

宣礼官宣读诏书，牺牲两人被追认“大勒鲁”（香语‘勇士’之意），授予四位船把头“金质荣誉岛民”，授予重伤三人“银质荣誉岛民”，其余华人均得了“铜质荣誉岛民”。封号之外，国王还赏赐了诸多丝绸和金币，宴会也是极尽丰盛。

宴会之后，岛上纷纷流传两件事情。其中一件是旧闻了，王室家族乃神鸟后裔，天降巨鸟印证了传说。另一件是香料王室已与华夏结盟，世世代代受华夏庇护。

若非无意间做成一件善事，他向船坞老板请教过香料语。这件事被人传到官府，外事官把船坞老板传去问话。船坞老板本来心惊胆战，想不到喜从天降。外事官嘉奖船坞老板教授香语有功，为传播香料文化立下汗马功劳。外事官还向王室申请金币，资助船坞老板去华夏创办香语学堂。船坞老板一家喜极而泣，对若非感恩戴德。

沈家海船挨了海贼一炮，伤得不轻。特别关照下，修船材料很快运到船坞。船坞工人修好了风帆，对炮击受损的龙骨和升降舵却无能为力。船坞老板支招，距离香料岛不远有座鲁班岛，盛产能工巧匠，所造海船闻名遐迩。鲁班匠人工艺高超，但据说报价也很贵。船把头仗着香料王室赏赐的金币，也财大气粗起来。趁着这日七宝海船启航，船把头托他们把大副和二副送到鲁班岛寻找修船匠人。

大副和二副当日下午便回了，带来一艘鲁班海船。鲁班先人是华夏移民，虽历千年仍习汉语。香料船坞太过简陋，鲁班人要把沈家海船拖到鲁班岛。船坞老板也知来人所言非虚，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忍不住提醒来人，香料岛应用升降舵比鲁班岛早了近半个世纪，软帆也是由香料传入鲁班的。船把头见两伙人扯淡，连连催促尽快启程。

若非和咕噜自从江远被巨鸟驮走便四处打听，但香料岛上无人能说的清楚巨鸟来历，便也想去鲁班岛看看，也许那里有人认得巨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