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出了寺院,几名随身侍卫见她神情有异,纷纷围上来,却被她使出全身力气狠命地推开。
望着家的方向,她神智恍惚地走着,目光涣散,面色苍白,脚步软绵绵的,如同一张被风吹动的纸人,仿佛随时可能倒下。
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刺耳的真相在脑海里回荡……
眼里,看不到一点光芒,只有溢满眼眶的绝望涌动着……
元恪!你怎能如此对我!
我们明明已经结发为夫妻,发誓从此白头偕老,恩爱不疑!言犹在耳,你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愤怒着,似乎从未经历过如此的心痛,绝望的泪水如同溃堤的洪流从眼眶里狂泻而下,将整张脸模糊得近乎支离破碎。
然而,混乱的意识里,方才的那一幕却如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着她,追赶着她,纵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向前狂奔,依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盘旋在脑海里。
静凡法师,遇见你,真是朕一生也解不开的咒啊!偏是那抹蓝,让朕一辈子也走不出、逃不掉,至死,也走得恋恋不舍……
她的心,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悬崖,而胸口原本温热跳动的那个位置,被掏空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皇上一见到她那双蓝眸,眼底就闪露出奇异的光芒!
为什么,他如此渴望地想要得到一个蓝眸的孩子……
为什么,他会在瑶光寺边上,拥有这样一个隐秘的小院,和寺院近在咫尺……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有悖伦常的秘密!
这一生,他心底真正爱着的,竟是瑶光寺里一位出家的比丘尼!而这位比丘尼不是别人,竟是她的亲姑姑!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更可悲,更可耻的事吗?
随着巷子两旁不断向后倒退的灰瓦白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已弃她而去。
宫中。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上午离宫时还气色大好的皇帝,此刻奄奄一息地被抬了回来,脸色苍白如纸,狭长的眼帘紧闭着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样子让人觉得一阵莫名的可怕!
恰逢这日也是元叉在内廷当值,他惊觉有异,便格外留心西昭殿周围的变化,果然,没过半个时辰,就见殿外来了一大帮大臣,齐齐跪在地上,仔细一看,竟然都是三品以上的朝中要员,如此看来,今日必将有大事发生!
艳阳下的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接着,侍中崔光和领军将军于忠等人都被依次唤进寝宫,又过了一阵子,以清河王元怿为首的皇亲国戚也匆匆赶来,众人聚在一起,空旷的外廊上渐渐响起一片嘈杂的议论之声。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紧张和惊异,可以说,这样气势庞大的集结,在之前要求赐死胡贵嫔的“北门事件”过后,还从再发生过……
元叉也悄悄走到大臣们中间,留心倾听他们的对话,猛然间,却觉得一道犀利的目光从暗处投射到自己身上,他顺眼望去,不由地一怔!
是元怿!
俩人的目光在一瞬间对视,却又迅速移开,似乎都在避讳着什么。
就在这时,刘腾步履匆匆地从寝殿里走出来,一直走到元叉的面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灰暗:“元大人,皇上传您进去呢!”
元叉没料到皇上会在这么多显赫的重臣之前先传召他,先是一惊,回过神来之后赶紧跟着刘腾的脚步进了门。
此刻,寝殿内早已陷入一片混乱,十几名御医聚集在龙床前,为皇上把脉,会诊;宫女们鱼贯而出,换汤换药。然而,皇上却始终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床中央,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窗外,午后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撒在床头,照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嘴唇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知不觉间,元叉觉得后背已被一阵冷汗浸透。
空气里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元叉来了?”隔了一会儿,龙床上才传来皇上气息微弱的声音。
“是!微臣在!”元叉赶紧上前,跪到床边。
“朕让你去做一件事……”身体深处的巨痛让元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发出极低的喘息,“出宫……去帮朕把胡贵嫔母子接来,要保证她们的安全……绝不容一点闪失!”
元叉心底又是一震,这才知道仙真竟然一直隐居在宫外!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不得不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掩去,掷地有声地答道:“臣领旨,一定将贵嫔娘娘和太子殿下平安带到您的面前。”
“很好……朕等着你回来……”元恪幽幽地说着,又垂下了眼帘,然而,胸腔却仍不停剧烈地起伏着。
元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寝殿大门前。
不知过了多久。
元恪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睁开眼睛,对着外面虚弱地唤道:“传清河王元怿进来!”
话音刚落,立刻有内侍飞奔着向外通传。
不多时,就见元怿沉痛地跪到兄长的面前。
“皇上——”他不想显露出悲伤,不想显露出心痛,但声音已哑然。
“小怿,遗诏朕已经拟好了,将由太子元诩继承王位,你和崔光为顾命大臣,从此以后,辅佐新皇的重任就落在你们肩上了,你们一定要多多扶持他,毕竟诩儿还太小,朕实在不放心……”
如同一道惊雷从头顶劈下——
元怿怎么也不敢相信皇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转头瞥了一眼在一旁默跪着的大臣崔光,他痛苦万分地说:“皇上,您不过是一时病发,只要多加休养,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不要再说这个了!”元恪轻轻摇了摇头,“朕时间已经不多了,另外,还有一道秘旨要授给你,你附耳过来!”
元怿一怔,赶紧凑上前。
元恪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尚书令高肇领军在外,但是一旦听闻朕的消息,一定会回速折回,只要他一回京,立刻替朕——除掉他!”
听到最后三个字,元怿瞳仁一缩:“皇兄,您——”
元恪紧咬着下唇,目光冷冽似刀:“诩儿一旦登基,他就是最大的隐患,必须先下手为强,稍迟,则恐生变!”
元怿深吸一口气道:“可是,他毕竟也是您的亲舅舅啊!”
元恪的唇角露出一丝微凉的笑意:“对朕而言,没有什么人会比仙真和诩儿更重要!”
说完,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猛地啐出一大口鲜血。
“皇兄!”元怿攥紧他的手,惊叫起来,“御医,快传御医!”
相反,此刻的皇帝却显得很平静,他淡淡地对元怿说:“没用的,小怿。你们都出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地呆会儿,在这里等着仙真。”
“皇兄……”元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元恪制住了话头。
“听朕的话,都出去吧,最后的这点时间,朕只想留给她一个人。”
元怿沉沉地叹息一声,终于站起了身,并对四周的人都使了个眼色,他们也跟着一步步挪向殿外。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元恪轻轻闭着眼睛,神态看起来很是安详。
贰
当元叉率领着一队御林军来到皇上告诉他的那个地址时,却发现大门前静悄悄的,他唤了一声,里面无人答应,然而门却是虚掩的,在风中吱呀吱呀地摇晃着。
他推门进去,又唤了一声,还是无人回答,便沿着院子慢慢往里走,推开正厅大门,眼前出现了一幕令人惊异的景象:深红色的血迹像河道一样蜿蜒于整个大厅,几名壮汉躺在地上,身上剑痕累累,早已没了气息。
从他们手臂上的虎纹来看,这些人,全部都是宫中的人!
他全身神经猛地一抽,似箭弦,瞬间绷紧。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刻不顾一切地冲向后院,才发现那里早已是一片狼籍,满园的花草被践踏进泥土里,遍地是残断的花枝。家里所有的人,包括仙真和她的孩子,甚至奶娘、女仆……全部被抓到这里,嘴里塞着布团,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四周则是手持利剑的蒙面人,将他们密密麻麻地围在当中。
为首的一个,虽蒙着面,一头褐色长发却飘散在风里,狭长的眼睛既有男人的深邃又兼具女人的妩媚,身上还隐隐飘散着一股香气,元叉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也就在这时,他像拎小鸡一样地拎起六岁的元诩,眼神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妖娆:“这位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吧?总算是找到你们了……”
仙真仰起头,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无奈嘴里被堵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拼命挣扎,想要冲上去救儿子,却被蒙面人一脚粗暴地推开,重重地倒在泥地上。
“你知道我们找了你们多久吗?人人都以为你在天禧宫病得不死不活,没想到,却在这里过得有滋有味,皇上对你们母子,可真的不是一般的费心!”
仙真仍然迫切想要说话,可一到嘴边就变成含混不清的声音,她耗尽了全身力气,满头长发披散下来,在风中狂舞着。
蒙面人注视着她,又望了望手上抓住的元诩,眼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只是这笑带着无比邪恶的气息,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修罗。
片刻,他从手中掏出一只精致的琉璃瓶,对着元诩发出蛊惑的声音:“孩子,来闻一闻,只要闻一下,你就解脱了,什么痛苦也没有!”
听着他的话,仙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惊骇的光芒,发疯似的想要扑上去,可是两旁蒙面人的同伙立刻蜂拥而上,将她用力压在地上。她无法出声,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男人高举起右手,揭开瓶盖,慢慢地,慢慢地凑向元诩的小脸……
不!她在心里拼命狂喊着,泪水汹涌地漫过绝望的脸庞。
你们……要杀就杀我好了,不要碰我的儿子……
她试图向那群恶魔吐出每一个字,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殷红的血珠顺着唇间流出,顷刻染红了塞在嘴里的布团。
然而,长发的蒙面人仍未收手,他那只璀璨的琉璃瓶已经凑到了元诩的鼻前,在午后的阳光下闪动着妖异的光芒,就像是一束鲜艳绚烂但却却饱含巨毒的夹竹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道银光以破空之势朝蒙面人的手臂飞来,不偏不倚扎进他的手腕,伴随着一声惨叫,琉璃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股烟雾蒸腾而起,弥漫开一阵刺鼻的香气。
仙真愣愣地盯着银光发出的方向,只见一个身披黑铠的身影就站在庭院边火红的枫树下,英武的身形将通身黯淡的黑色穿得像缀满繁星的夜空,醒目得令人窒息。
她不由地想起相似的情景曾经发生在很多年以前,那个时候,他的飞镖灌进了瑶光寺静华师太的手腕里,阻断了她的修行之路……
而这一回,恰恰打开了她的生命之门!
她跟这个男人的纠葛,亦是怎样剪都剪不断的……
很快的,元叉带领的御林军便将那群神秘的蒙面人团团包围起来,一番激战之后,那群人均被制服,元叉走上前,用力扯下为首那个长发男子的面巾,不由地一惊!
“你不是皇上身边的调香师宋真罗吗?”他瞪大了眼睛。
宋真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不作回答。
元叉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宋真罗还是静静的,一言不发,就好像聋了一般。
“你现在不说没关系,押回宫中,自然有人会让你开口!”元叉说完,向左右的御林军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将这群人捆好,拖出院外。
四周重新恢复了宁静。
元叉望着惊吓过后,与儿子抱成一团泪流满面的仙真,心里泛起百般的怜惜,不知不觉间,就好像有一根强韧的藤蔓,紧紧缠住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望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不停惊颤的身子,他多想扑上去,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但理智反复告诫他,在这样的时刻,他什么也不能做!
经过内心一番痛苦的挣扎,他强抑住所有的情绪,俯下身,温柔地对她说:“娘娘,跟我进宫吧!”
仙真不由地一震,背有些僵直。
隔了很久,她缓缓地抬起头:含泪的眼眸中带着破碎的光芒,静静地说:“我不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元叉面色微微一变,没料到她会断然拒绝。
沉默半晌,他又道:“倘若这回不见,恐怕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你说什么?”仙真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元叉不敢再盯她的眼睛,只望着头顶纷纷扬扬飘落的红叶,很慢很慢地说道:“皇上病危,传下旨意,要见你们母子最后一面!”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仙真顿时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摇晃,整个人再次瘫倒在地。
“这怎么可能,他的身体一直很好……而且,还这么年轻……”她的声音哀伤得能使人落泪,如同春末凋零的花瓣。
元叉想要劝慰,又不知该如何相劝,更不忍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只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叁
皇宫西昭殿,元恪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然而,在这样模糊的意识里,他依然惦念着仙真,想着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初次相遇时,她蓝眸深处隐藏的惊惶无措;想着被册封为充华时,她脸上的绝望与愤恨;想着那个夜色沉沉的初夜,想着那一刻的激荡与缠绵;想着拥有她的充实;想着被她纯净心灵震撼的感动……
想着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她的温柔……于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漆黑的眼眸深处,已经噙满了泪水,顺着削瘦的脸颊,缓缓滑进脖颈。
忽然的,他就看见了她。
就站在床前,披散着长发,牵着儿子元诩的手,同样的泪流满面。
未等他开口,她已扑通一声跪下,哽咽地唤了声:“皇上……”
“仙真……”他气若游丝地回应着,伸出了颤抖冰冷的手。
仙真急忙扑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泪一颗一颗地打在手腕间浮起的青筋上:“皇上,我就在这里!”
“朕终于等到你了!”他的眼泪顺着眼角,倾斜地流淌下来,湿透了明黄色的织锦龙枕。
“皇上,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仙真已然失声道。
“仙真,你让朕走得恋恋不舍……真正让朕走得恋恋不舍的,是你啊……”元恪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唇角浮起一抹苍白的微笑。
此时的仙真,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泪水在脸庞肆虐。
“此生能够拥有你,朕已知足,再无遗憾!”元恪的笑容愈加灿烂,如同晚春最后一片绚烂的茶靡。
“皇上,对不起!在瑶光寺里,我不该那样弃你而去,我也不知道你病得那样重,是我不好……”仙真的双唇颤抖着,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
“朕不怪你,朕爱你都嫌不够,又怎会怪你?”元恪的手像风,微微拂过她的脸,“更何况,静凡法师对我说过,人生,不过是旋转的沙漏,下一世,只要有缘,还会相见!仙真……如果真有来世,我宁愿做个平凡普通的男子,在那个开满海棠的小院里等着你,你,愿意与我约定吗?”
“我……愿……意……”仙真想也不想,便立刻承诺。
“那好!这个,留给你……”说着,元恪松开了另一只紧攥着的拳头,一个精致的金丝香囊出现在他的手心。
是那只放着他们俩结发的香囊,散发着幽幽暗香。
“仙真,相比于皇宫里的奇珍异宝,我最珍视的,就是这只香囊,因为里面装的,有我们一世的约定!”他凝视着眼前深爱的女子,眼底只剩下浓浓的眷念。
她的泪,让他已经痛到极处的五脏六腑更加翻江倒海!
如果可能,他多想紧紧地抱住她,替她擦干脸颊的泪水,像以往那样,在她的唇上留下绯侧缠绵的深吻……
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黯然叹息了一声,将香囊交到她的手上:“好好收着它,想起我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便会感觉我还在你的身边!仙真,你要记住,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会在那个地方,一直一直地等着你……”
说罢,他又转过头,望着元诩,眼中闪动着慈父的光芒。
“如果可以,我也想看着诩儿长大,看着他身披皇袍,一步步走上光极殿的样子,可惜……”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让他成为一位英明的皇帝!让他完成我没有完成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没再说下去,却翻身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之后猝然倒在床上,沉沉闭上了眼睛,只有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眷念与遗憾。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