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通哥有什么不高兴,福哥也没有脾气。夜里宣传队在祠堂排节目,通哥和福哥都会去。通哥是宣传队的,福哥是看热闹的。福哥的口哨一年四季吹着革命现代京剧,宣传队却不要他。腊梅也夜夜去大队部看热闹,她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宣传队里也没有她。宣传队里,通哥是领头的,阳秋萍是主角。放暑假了,通哥白天打禾栽秧,晚上排节目。
祠堂里有个戏台,平日开会就是主席台,闲着不用就是我们小伢儿玩的地方。戏台两边各有一根大木柱,我们男伢儿显本事,总喜欢顺着柱子爬上爬下。经常有小伢儿从戏台上摔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天井地面是青石板,人摔在上面头破血流。大人总是过了很久才晓得出事了,脸色铁青地跑进祠堂,哭喊着把小伢儿抱了回去。我们就不玩了,各自跑回家去。可是过不了几天,这个小伢儿又跑到戏台上打打闹闹来了。从来没有听说哪个摔死过,真是奇怪。老人家就说,祠堂本来供着祖宗牌位的,破四旧的时候被砸掉了。老祖宗不计较,照样保佑着子孙们。
公社李书记就在我们大队蹲点,住在腊梅家里。腊梅家是大队最穷的,她爸爸是个瘫子。上头下来的蹲点干部,专选家里穷的住,同贫苦农民打成一片。腊梅的妈妈做得一手好菜,村里哪个屋里有红白喜事,都是她去掌勺。
有天夜里,公社李书记来到祠堂,召集宣传队的人说话:“你们村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公社是有名的。你们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满足于只演革命现代京剧,要争取自编自演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
阳秋萍说:“舒通会编,就让他编。”
通哥说:“试试,我……试试……”
李书记说:“舒通,任务就交给你,公社就看你的表现了。”
通哥说:“我争……取把任务完成好。李书记,我有个……请求。宣传队排节目不……比出工轻松,能不能宣传队的人白天只……出上午工,下午休……息,晚上排……节目?不然,人受……不了。”
李书记问俊叔:“我看可以,支书同意吗?”
俊叔说:“李书记同意了,我没意见。”
宣传队员们高兴极了,都笑眯眯地望着通哥。俊叔仍有些可惜,喃喃道:“都是些青壮劳力啊!”
李书记说:“毛泽东思想宣传很重要,革命生产两不误!群众的精神被调动起来,就会转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
俊叔说:“我没意见,只是说说,说说。”
腊梅悄悄儿对福哥说:“什么了不起的!戏子!”
福哥点点头,偷偷儿拉了拉腊梅,两人出了祠堂。大家都在说排节目的事,没人在意福哥同腊梅。我见福哥想拉腊梅的手,腊梅把手甩开,往前跑了几步。福哥学郭建光出场,比划了几个动作,就追上腊梅了。我看得出,福哥和腊梅其实都很想演戏的。
李书记同俊叔走后,宣传队又开始排节目。通哥自家上不了场的,坐在那里看别人排节目。演出的时候,若是革命样板戏,通哥就蹲在戏台角上提词。宣传队的人都笑话他,说他只演得了栾平。可是没有他这个栾平,什么节目都演不成。我后来晓得,通哥这个角色,其实就是导演、编剧和总监,反正是灵魂人物。
阳秋萍自己跳着,不时停下来教别人。同样一个动作,别人摆出来,就是不如她好看。我想来想去,就因为阳秋萍的腰比她们好看。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景象,又是那次在樟树底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腰肢一扭一扭地远去。
我正看得入迷,头被哪个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轻声问我:“你看见……福哥同腊梅出……去了吗?”
“看见了。福哥还学着郭建光。”我说。
“我也……看见了。”通哥说着,嘿嘿地笑。
我问:“通哥你笑什么?”
通哥说:“没笑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我觉得通哥这种笑脸同腊梅那天的笑脸有些像,她也说我不懂。这时,看热闹的小伢儿追打起来,嘻嘻哈哈。通哥站起来,大吼:“你们……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毕竟是老师,小伢儿都是他的学生,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头望望我,说:“六坨你……也出去!今后排……节目,不准你们小……伢儿进……来!”
小伢儿是闲不住的,我们出来玩“藏喏聒”,就是城里人讲的捉迷藏。划了几轮拳,正好是我倒霉:他们藏,我捉。我面朝墙壁站好,隔会儿喊声“成了吗?”,直到有人高声回答“成了”,我就开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圆,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树木和远处的山峦都显出黑黑的轮廓,贴在青色的天光里。每个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着我要捉的人。可我四处寻找,都扑了空。我高声喊道:“打个喏聒!”
藏着的人要打“喏聒”,这是规矩。没听见“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声短促而隐秘,此起彼伏,好像每个地方都藏着人。我只需捉住一个人,他就得顶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处打“喏聒”去了。
我仿佛听见樟树洞里有人打“喏聒”,麻着胆子朝那里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几个人手牵手才能围住。树根下面有个高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几人。这樟树是成了精的,哪个孩子生了病,大人都会跑到这里烧香。据说很灵验。我小时候,凡是大人们认为神圣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庙、土地庙和这个樟树洞。我就连自家屋里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根本不敢进去,因为那里有神龛,家里老了人那里就是灵堂。
我离樟树洞越来越近,胸口跳得越是厉害。我给自家壮胆,有人敢藏到里面去,我就敢爬进去捉他!
临近樟树洞,有股古怪的气味随风而来,我几乎想吐。我不喜欢这种气味,那其实就是寺庙里常有的气味。那会儿虽说破四旧,可村后山上早没了和尚里破庙里,常有人偷偷儿烧香。我不爱去破庙里玩,就因为闻不惯那里的气味。
我听得樟树洞里有人说话,说明里面藏着至少两个人。我高兴坏了,放慢了脚步。樟树洞很多出口,我怕他们逃走,就学解放军匍匐前进,然后一跃而起,扑了进去。
我扑住人了。可是,我刚扑着热乎乎的身体,猛地被人踢了出来,听得一声怒喝:出去!
我顾不得屁股痛,连滚带爬跑掉了。我慌乱中还是看清楚了,藏在樟树洞里的不是小伢儿,而是大人,福哥和腊梅。他俩搂在一起,腊梅把脸藏在福哥背后。
我有了上回的教训,决定闭口不提自家见到的事。回到家里,妈妈见我满身泥土,裤子屁股破了个洞,问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摔的。妈妈骂我没长眼睛,撕扯着脱下我的裤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唤。妈妈本来不在意,听我喊痛,扯我到灯光下细看,见好几处青紫,就厉声问道:“身上怎么弄的?哪个打的?”
我说:“没有哪个打。”
“你是猪?挨了打回来还不敢说?”
“被福哥踢了一脚……”妈妈逼问之下,我不得不说了。
“他为什么踢你?啊?”妈妈问。
“我们藏喏聒,我又不晓得他躲在樟树洞里,我摸了进去,他就踢我一脚。”
妈妈可气坏了,立即背诵毛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着身子,让妈妈拉着,飞快地跑。妈妈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妈妈骂着嚷着,碰上别人问,就停下来,说:“你看看你看看,王连举那么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这样!他是二十多岁,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虽然很好,但还是看不清我身上的伤。别人就说几句王连举要不得,摇头走了。
俊叔家黑着灯,妈妈把他家门擂得嗵嗵响。听得俊叔在里面高声问道:“哪个?三更半夜的?”
门开了,俊叔披衣出来:“啊,嫂子,你……”
妈妈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说:“你看看我六坨身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灯,把我拖进屋里,说:“啊?我喜坨今夜没出去呀?”
妈妈说:“不是喜坨,是你家王连举!”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头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母出来,说:“幸福做什么了?幸福还没回来哩!”
妈妈说:“你看看六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幸福踢的!”
俊叔母说:“小伢儿讲话要信半不信半,你讲是喜坨我还相信,你讲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妈妈更加气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来对场!说是喜坨我没意见,小伢儿不懂事。我气就气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头问我:“六坨,你讲真话。”
我说:“我讲的是真话!我听见樟树洞里好像有人打喏聒,我跑进去捉人,我不晓得福哥同腊梅躲在里面。”
“啊?”三个大人都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妈妈本来还站在门外,马上进了屋。俊叔母忙关了门,望着我说:“六坨,你不要乱讲。”
“我没有乱讲,他俩就是躲在樟树洞里,抱在一起!”我的声音很大。
“你不准说话了,听我们大人说!”妈妈猛地拉我过去,抱着我,抬头同俊叔和俊叔母说,“六坨是不会乱讲的。他在家里只说被幸福踢了,我听着好气,就拖他来了。你想幸福好大?六坨好大?早晓得是这样,我就不带他来了。”
俊叔仍不相信,问我:“六坨,真的吗?”
我说:“真的!”
俊叔一拳砸在桌上,骂道:“报应!出报应了!”
报应,就是别的地方讲的孽障。福哥同腊梅都姓舒,按族规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们居然不规矩,就是报应。当时我并不晓得问题有多严重,只觉得自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妈妈他们三个大人把我放在一边,去了里面。好一阵,他们才出来。妈妈不再说话,拖着我回去。俊叔母轻声对妈妈说:“嫂子,你就不要生气了。这个报应!这里有点风药,拿去和酒磨,给六坨揉揉。”
“风药我屋里有,屋里有。”妈妈拖着我回来了。
爸爸找了个土钵碗,往里面倒了些酒,取来风药慢慢的磨。那药是种淡黄色的根块,治跌打损伤的,被乡里人笼统地叫作风药。
爸爸边磨药边问我:“他俩穿了衣服没有?”
我说:“好像穿了,好像没穿,没看清楚。”
妈妈问:“他俩是坐着呢?还是怎样?”
我说:“坐着,好像福哥坐在腊梅身上,腊梅藏在福哥背后面,我认得她的裤子,就是腊梅。我看见他俩从祠堂出去的。”
爸爸望望妈妈,妈妈摇摇头。爸爸妈妈就不问我了。我当时并不晓得爸爸妈妈为什么问得这么细,硬要问福哥同腊梅穿了衣服没有。过了些年我才晓得,我们乡下人以为撞见了男女之事会倒霉的,须得当着他们的面脱脱裤子才能消灾。乡下人把男女之事讲得隐晦,叫蛇相缚。
“不准出去讲啊!”妈妈冷着脸。
“我不讲。”
“听到你在外头讲,打死你!”妈妈又说。
“我不讲。”我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事。
药磨好了,爸爸替我搽药,说:“六坨,以后要是看见男人和女人……没穿衣服……你就脱一下裤子,反身就跑,不要回头。”
“我为什么要脱裤子?”我听得懵里懵懂。
妈妈说:“听大人的,叫你脱,你就脱。俗话说,蛇相缚,快解裤!”
下午,祠堂里只有通哥和阳秋萍两个人排节目。其实他们是在编节目,我当时并不晓得这同排节目有什么不同。通哥哼着曲子,阳秋萍跳舞。阳秋萍跳着跳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弯腰捶背的,说:“通哥,你还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挠腮的笑,拿起二胡,说:“曲子是我自……己编的,还说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着二胡,舌头就吐了出来,头不停地晃动。我觉得奇怪,通哥写毛笔字的时候吐舌头,拉二胡也吐舌头。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说:“这个动作要改……改。这……样,这样……好……些。”
通哥比划几下,阳秋萍又笑了,说:“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来,丑死人了。”
阳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编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编的,他同样跳不好。
日头快落山了,通哥说:“秋……萍,要……得了。晚上可……以排了,你来……教。”
阳秋萍笑笑,说:“曲子和舞都是你编的,还是你教吧。”
通哥说:“你要出……我……丑啊!你教……你教。”
通哥那天发脾气,说不准小伢儿晚上去祠堂,哪里禁得住!晚上祠堂里照样尽是小伢儿,通哥最多大吼一声:“不……准吵!”因为结巴,“不”字拖得老长,意外地增添了威严。
我吃了晚饭,早早的跑到祠堂去了。有些小伢儿比我还早些,已在里面台上台下飞窜了。只是再也没见福哥和腊梅来过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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