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平点点头。他们在公开场合,尽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免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有亲戚关系。严平明白这个内表侄女婿的意思,他也清楚,这一次下来的竞争对手是谁。他曾向杜书成暗示过,他是不愿意重回临黄的,“好马不吃回头草”。但是,省委领导非让他回来,并许诺,竞选不上还回去。就这样他也不想回来,他知道,竞选上了,就挡了杜书成的道儿;竞选不上,对自己的打击无疑是很大的,会影响他以后的仕途生涯。最好的结局,也只能在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位子呆一辈子,安安稳稳到退休。他面临的是“两难选择”。他不知道省里哪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一箭双雕”,让他和杜书成都心里难受。他正想找个时间和杜书成正式沟通沟通,进一步说明他回来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愿,而是组织安排,共产党员只能听组织的,最后不论谁当市长,都不能因此有隔阂,所以就爽快答应了。
到了次日晚上,忙了一天的严代市长走进希尔顿大酒店的十五楼包间,看见杜书成已经等在那儿了,还有戚素梅。戚素梅脸色很沉重的样子,本来就不苟言笑的她此时更加阴云密布。他们让严平正坐了,杜书成让服务员打开酒,并都满上。杜书成倒是神情自若,十分热情,所致“欢迎词”中妙语连珠,引得严平释怀而笑。
“姑父,我怎么可以作你的对手?我当您的帮手还差不多。我已经跟素梅说了,在竞选问题上,我放弃,我就只愿意当您老的下手。给您递砖送瓦,提灰抹泥。是吧,素梅?”杜书成朝戚素梅求援似的看着,很希望她能出来说一句话。
可是戚素梅不搭言。他又说:“古话说,良禽置木而栖。我虽然算不得良禽,但也多少受了点儿熏陶。我从早就认准了您这根柱子,这棵大树。我只想靠着您把我锅里的饭煮熟,别无他求。什么竞选市长?让我跟您竞选?我干吗?我够价钱吗?我压定盘星吗?姑父,您老来当市长,咱亲戚门里已经够光彩的了。我呢,就干我的副市长,一辈子跟着您干,咱爷俩一定能把临黄变个样儿。——来,姑夫,我为您老接风洗尘,祝您在临黄大显身手,再创奇迹!”
他们喝干了杯中的酒,连戚素梅也喝干了。戚素梅喝干了酒,看着他们俩。后来,她叹了一口气。她的这声轻轻的太息给两个男人的心头都蒙上了黑雾。
严平又喝干了一杯酒,然后说:“我们还得面对现实,这不是你我愿意不愿意竞争的问题,是时势把我们推上了竞争的舞台。领导大概不知道我们有这么个亲戚关系,这给你我都带来了思想负担,带来了精神压力,也带来了如何面对的问题。竞争嘛,可以在任何人之间进行。我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自然知道竞争是什么。我对于竞争的态度,一向是公正的,竞争的双方不是敌人,我决不会因为竞争怨恨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竞争。我只希望你努力努力再努力,在这次竞争中获胜。”
“不,姑父。”杜书成坚决地说:“我支持您当市长,您当市长其实还不等于我当市长?我前几天回了一趟老家,我爸爸跟我说,咱祖宗八代没有过当官的,我已是‘拔了风脉’。爸爸就不让我当什么市长,爸爸叫我做个小来小去的官儿就行了。越是小官儿越便于给老百姓做事,能给老百姓做事的官儿,哪怕再小,都能青史留名,都有好名声。不能给老百姓做事的官儿,就算再大,大到皇帝老子,也遭人唾弃,落人骂名。真的姑夫,我心里就这么想的,有您老在前边带路,我踏踏实实干就行了。我不想当市长。”
“书成,”严平不无深情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和你竞争的不是我,我相信你是会全力以赴的。”
杜书成说:“也许,可以另当别论。”
“这就对了,我们是亲戚呀!但是,你心里还是想当……”
“我怎么给您老说呢?姑父,说真心话,如果不是您而是别人来跟我竞选,我肯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既便是我想争一口气,我的虚荣心也不允许我甘败下风,我不会放弃。但是现在是您,又已经代了市长一职了,这不明显吗?我还要去争吗?我对您说的话举双手赞成,竞争的双方不是敌人,可那也是对手呀!我个人的观点,现在仍然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仍然存在着差别,存在着阶级。在一个存在着差别、存在着阶级的社会里,竞争必然打上社会差别和阶级的烙印。企图在有差别的社会里否认阶级的存在是不现实的,同样,在有阶级存在的社会里,否认竞争有时是很残酷的,那只能是幻想主义者。这就是全部社会竞争学!说到这里,您老应该了解您这个表侄女婿的想法了吧?我不想和您竞争。我们之间不存在竞争,我们是亲戚,只有互相补台,互相帮扶,共同进步。也说是说,我不参加这次竞选!”
“书成啊,我理解你了,你是真心不想和我竞选市长,我又何尝要跟你竞选呢?可是,现在的问题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我刚才已说了,组织要我们这样做,党的事业需要这样做,我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党的干部,我们难道可以不听党的话?”
“那……我向省里说明,我不参加这个竞选,让别人去参加吧!”
“组织上已经决定了。”
“组织决定有时也是可以修正的。”
“说是这么说。”
“总之,我放弃!”
严平说服不了杜书成,杜书成好像已坚定了他放弃竞选市长的想法。两个人默默地喝干了一瓶酒,又打开第二瓶,喝了一半。
严平离席而去。杜书成仿佛已烂醉如泥。戚素梅只得自己把严平送下楼去。戚素梅席间一言不发,这时却说了不少让表姑父理解杜书成的话。
严平爽声笑着,说:“是亲戚,亲戚的心情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我理解他。你回去照顾他吧!”
戚素梅很快回到包间。她坐在杜书成一边,看杜书成慢慢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天花板,看那盏五光十色花样翻新的吸顶灯旁边的火险感应器。红色感应器芯映着灯光,越发鲜艳,似乎是茫茫天宇的一个什么标志,坐标或参照物。他出了一阵子神,转脸看戚素梅。戚素梅发现,他的表情急剧变化着,他甚至抬了几次手,那劲头就是要煽她的耳光。她有些激怒了,“霍”地站起来,想立即走人。但是,她又坐下了,用眼瞄着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一字一顿地问。
“你为什么说假话?”她反问道。“你明明想当市长,你跟我说志在必得,你为什么跟表姑父说不竞争了?这符合你的品性吗?”
“符合,完全符合,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表姑父相信你不跟他竞争了。你满意了吧?”
“他相信了?我就是要叫他相信。我很果断,该放弃时就放弃。”
“你并未放弃。你越是说放弃越不会放弃。我了解你。你说的是假话。”
“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假话重复一千遍就是实话,重复一万遍就是真理。”
“书成啊书成,你太可怕了,你不应该对亲戚也耍阴谋。弄不巧,你也一直在对我使着什么手段!”
杜书成眯瞪着戚素梅,心里对她又怨又恨,却有难言的顾虑。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虎视眈眈地瞧她,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打扁了。但是,当他凑到距离她不到一寸远的地方时,却突然抱住她,头伏在她的肩上“呜呜”的哭了。
“你是想打我的吗?啊?”看着杜书成瞬息万变的神情,戚素梅无比困惑。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自找的痛苦,不知足的痛苦。她努力压抑着自己,不相信他是要打她,想对他逆来顺受,不想这个时候冲揰他,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冲揰他,懒得冲揰他。可是,他今天有点太出格了。他要打我?“你是要打我吗,书成?”
杜书成耸着肩不回答她。
戚素梅掉着泪,呆呆的、一动不动的坐着。她想推开他,但是没有推,任凭他伏肩而泣。约有一二十分钟,她想,这儿是公共场所,不宜拌嘴,他又是这么个身份,这样子有失体统,还是赶紧回家吧。于是擦干眼泪,揣着太多的委屈,挽起他的胳膊,给人的印象是杜书记情操高尚,他携着糟粕之妻相拥而行。他们走出希尔顿大酒店,默默地站立在街旁,等老赵开车来接。
天空似乎阴沉得很,看不见一颗星星,远远的天边,好像有沉雷,雷声混杂在过往车辆的噪音里。
杜书成仿佛看见天上乌云翻滚,一个个云头互相倾轨着,碰撞着,交融着,也分化着。时有闪电在云间显现,给乌黑的云镶上金边,套上花环。雨点儿在云层里被夹裹着,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无奈。
看样子,这场大雨(甚至暴雨)是非下不可了!
62
夜里果然下了雨,一时电闪雷鸣,气势汹汹。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啪嗒啪嗒”作响,在杜书成的心田里溅起无数水花,弹起的泥浆足以使他更加迷乱。他想起身把雨搭放下来,但是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动弹不得。而戚素梅也是一动不动的躺着,好像外边的惊天动地根本就充耳不闻,天下永远是一潭死水。这个戚素梅!花岗岩脑袋。波澜不惊。同床异梦。为了一份承诺。不死不活的婚姻。无法离婚。当一个人有了身份有了地位,众目睽睽,做事就有了顾虑。尹兰,尹兰现在在干什么?蛇一样的纠缠。我是应该和林雪结婚的。还有梁玉,她倒是实践着……唐教授的条幅?闹市隐者。爬满女人藤的台阶。离婚!能离吗?名誉。地位。道德败坏。地位受名誉影响。维持。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家庭的不幸户户不同。妈的!
杜书成睡不着觉,胃里犯干哕,心口堵得慌。可他却一直在睡着,似在云雾里,朦朦胧胧。他张了张眼,看见顶棚上有一只苍蝇,硕大无比,犹如蝙蝠,紧紧贴着棚顶。它飞了?搅混了一屋子空气,污浊,难闻,如敞开的化粪池上边的雾气,熏得连眼也睁不开。迷糊之中,他依稀听见戚素梅在跟谁说着话:
“你是要打我吗?你为什么打我?你打我干什么?你怎么打我呢?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响当当的市长,我是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我们有差距,我们不般配,我们可以离婚呀!离了婚,你可以找一个班配的,年轻貌美,最好也当市长。可是,她们都不是市长的料,硬拉也不行。她们也不般配,她们只能给你垫垫脚,解解急,快乐快乐。你可以找更好的,你却永远找不着最好的,撒切尔夫人又看不上你。”
这个戚素梅,她是在说我吗?我并没有和她说话呀!你怎么啦?你从来不爱说话的,更不会自言自语,你今天怎么啦?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下雨了吗?有雷声,有闪电,窗户被砸得啪啪响。下雨了。一声巨雷。
“你们官场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不感兴趣,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你别拉我去当说客。我不会当说客,更当不了这种说客。你是想叫我在表姑父跟前说什么?让我和你一起骗他?我知道你也难,到了这个份儿上,能不考虑吗?你是我老公呀,我们这个家还维持着呀,我能不为你想一点点吗?可是,可是,做人得凭良心啊!
“书成,你怎么不说话?啊?这么多年,我墜过你的脚吗?虽说我不喜欢官场,可我也没扯过你的后腿吧?表姑父给你帮了多少忙,你忘了吗?倒是你,你给谁办过事儿?何伟再不好也是几年的同学呀,他招了事,柳丹丹求你那么多回,你冷血动物一般。他不就一点点事吗,比他事情大得多的都没事他就该判几年?你心里怎么想我多少也知道些,不就是他曾经在你跟前趾高气扬过吗?那时候他觉得比你强,在学校里他不算啥,差生一个,他觉得出了校门反而比你强了,小人得志,看了也怪恶心,可他后来不在你跟前低声下气了吗?理解他算了,跟他一般见识干啥?你却记着了,不给他办事,把柳丹丹哭得泪人儿似的,我心里也不是味儿。我们毕竟都是同学呀!况且就屁大点儿事,街头有人聚众闹事,他从跟前过了一趟,被摄像头摄进去了,就说他也参与聚众闹事,开除了党籍,开除了公职。他那种人骨头都不知长在哪里敢聚众闹事?给他个胆他也不敢。柳丹丹怨你,说你当时如果给通融通融,也许不会处理那么重,至少能保住饭碗子。我看她怨的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
“好,这事儿不说了,总归是他自作自受。回过头来说,表姑父话说得不错,既然省里这么安排了,就该咋办咋办呗,用得着使心眼儿?亲戚之间光明正大不好吗?为什么正路不朝正处走呢?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叫我说话,他是我的亲戚,我说话他信,我说话他就麻痹意志了,你就好在选举时偷偷抢他的票了,你这个市长就能稳当上了。可是……”
杜书成的耳边一个劲儿的营营响,戚素梅的话没完没了。她说什么?乱七八糟。给谁通电话吗?那也不能老是说。我头晕。她是说我吗?说我什么?我这个市长稳当上了?是吗?选举过了?不会这么快吧?他从枕头上抬起头,分明的问:“我当选啦?”
戚素梅莫名其妙的扭头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把枕头弄皱了。
杜书成仿佛意识到他的尴尬,生气的扑通翻了个身,吼道:“你还睡不睡?你说什么呀你!”倒头又睡,又在一片云雾里游走。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