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绾鬇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在祺山脚下的莲池走动——自从到了永胤,她很少露面,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憩幽阁呆着。她在这段时间里,将自己好好完善了一番,也重新审视了从西姒城带到永胤皇城的这副躯壳以及残余的灵魂,她现在像是变了一个人,可是这只是她自己的感受,在外人看来,这个婉美人如果不是天性冷淡,便是故作清高,至于了解她的姝儿和小八两人,她们多多少少也存有那样的想法,只是比众人更深一层罢了。
被戚绾鬇当作礼物献给皇帝的秋蝉,因为已经是美人,与绾鬇算是平起平坐,所以也不常来憩幽阁,当然,戚绾鬇也并不想看到她。正如眼下,皙美人带着两列仆役,声势颇大地朝着莲池走来,看她一开始去的方向,应该是去东边贵妃处,而她一远远看到戚绾鬇在莲池边,便立即改了主意,向她走过来。戚绾鬇装作没有看见她,依旧盯着水面,小八拎着牡丹鹦鹉的架子站在离她较近处,姝儿捧着一个长长的盒子,看样子里面应该是绾鬇的萧。
“妹妹好雅兴。”
戚绾鬇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见她一身胭脂红的羽纱裙子,慢悠悠地答道:“天气渐热起来,荷塘里的花儿开得正好。”
“妹妹往日不常出来,我也不敢去扰妹妹清静。”秋蝉颇没有诚意地解释自己的怠慢,不过绾鬇并不在意,什么姐姐妹妹的称呼她更不在意,秋蝉年长,她喜欢自称姐姐也无妨,可若是论资历,即使都是美人,她也是绾鬇举荐的,不该无礼。
“荷花娇艳,姐姐的衣裳把姐姐衬得更娇艳,姐姐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不必到我这憩幽阁来,更何况,我也没有要你来的意思。”绾鬇摆弄着自己手上的脂玉圈冷冷地说。她这个样子让秋蝉觉得讪讪的,她一直有些怵这个年纪轻轻的婉美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也不会任凭她摆布,送给了皇帝,虽然这也有一部分她自己的意愿。当了十几年奴婢,总觉得翻身不是一件坏事。
皙美人看了看小八手里的鹦鹉,笑道:“之前就听说陛下把南郡进贡的牡丹鹦鹉赏给了妹妹,今日见了果真娇俏可爱,陛下也真是疼爱妹妹呢——”“我有些奇怪,你进宫时日与我是一样,也不算在宫中浸淫许久,怎么你学起那些宫里女子的腔调,一套是一套的呢?”戚绾鬇冷漠地打断了她。
“我——”秋蝉有些恼怒之色。毕竟身边的人都听着,同是美人,怎么总是戚绾鬇压着自己一头?可是她还没有出声,却被另一个人给打断了。
“这不是皙美人吗?”
一个穿着石榴红绫裙的年轻女子走近来,绾鬇不认识她,只是乍一看,觉得这两个身上不同明度的红色晃得自己眼晕,有一种夏日的气闷的感觉。
“这一位是?”那个年轻女子很快便被皙美人认出来,因为绾鬇一副懒得理她的神情,所以皙美人便道:“妹妹,这是雍王殿下的独女,名唤明姝,郡主殿下,这是婉美人。”
绾鬇听说是郡主,便来了兴致,从石栏上站起来向她点点头:“是我怠慢了,不知道是郡主殿下。”
“婉美人?”在戚绾鬇的眼里,这明姝长了一张精雕细刻的心形脸,唇珠明显,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她走路的姿态里有一种天然的傲慢,好像脚下所踩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自己一般。绾鬇心里暗暗自忖,看了一眼小八和姝儿,复又向她说道:“我听闻雍王殿下的女儿是皇族中顶顶出挑的额女子,今日见了,也觉得传言不虚。”
“哦?我听闻皇叔新得的婉美人乃天下绝色,今日一见,却觉得有负传言呢!”明姝盯着人的时候有一种些微的不易察觉的暴虐情绪,绾鬇听她说话,觉得既不好相处又不好对付,不过,明姝很快便笑起来:“跟美人说笑呢!本郡主不常见到婉美人,今日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因此不怕跟美人说笑。”她看了一眼皙美人,又看一眼婉美人,那一位的脸上还有没收起来的怒气,看来这两位美人正说着什么不愉快的话题,明姝挑挑眉,想要给她俩再添上一拨火:“前些时候我给皇叔请安,看见案上新贡的东珠,整整一斛的龙眼湖,一斛的美人湖,不知道两位美人得到了皇叔赏赐了没有?若是有,让我能近观,那就是我的福气咯。”
戚绾鬇想起前两日被她退回去的东珠,微微一笑:“我天天缩在憩幽阁里,连见也没见过,若是姐姐得了,倒该让我一并瞧瞧。”
皙美人脸上泛红:“我倒是有幸得了几颗,都是陛下的恩赐,说我肤色堪配美人湖,我便接了,让送去做成耳环,过些日子好带呢。”
戚绾鬇倒是没有料到她这样爽快地说出来,她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正被明姝看在眼里,她立即笑道:“美人姐姐快别说了,谨防婉美人多心呢!”
“啊——是我的过失,不过陛下也只是看我刚好在旁边,不好不给我一点的,这才赏赐的我,我不过是沾光而已。”皙美人颇有得意之态,尤其是明姝给她这样得脸的机会,她更想在戚绾鬇面前找回一点儿颜面——同是戚府的奴婢,凭什么她就一步登天?
戚绾鬇慢慢踱步到鹦鹉架子前,用手拨弄它俩的绒绒羽毛,悠悠地说道:“姐姐怕是忘了,妹妹把姐姐献给陛下,就是为了姐姐能代替我侍奉陛下,因此,陛下宠爱姐姐,我只有高兴的,绝不会因此生妒。更何况,姐姐应该也知道我不屑于此等身外之物,不会因为小小的珠子影响一天的情绪。”
明姝眨眨眼睛:“这是上贡的牡丹鹦鹉吧?宫里仅有的一对儿都给了婉美人,皇叔还是看重美人的。”
“鸟儿而已,比不得东珠珍贵。我虽没见过东珠,却听说永胤一直以来等级分明,东珠专供帝后使用,即使有爱宠,也只能照顾到贵妃这个位份,姐姐能得到几颗东珠,说明我把你送到陛下身边是对的,你很讨陛下喜欢。”
皙美人内心一震,她是做过下人的,知道等级尊卑的厉害,眼下虽然自己受宠,却不知道有没有人拿东珠的事情找茬,刚刚戚绾鬇说到的贵妃就是一例,怎么忽略了呢?真是的,这是要命的事情,裴贵妃那儿自己常去请安,知道不是好相与的——要是她盯上自己怎么办呢?
明姝听出了戚绾鬇警醒的意味,同时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不懂规矩——她第一次见这个婉美人,她的样貌几乎还是个豆蔻少女,可是行事谨慎,通身有一种冷淡的气质,好像将人吸引又拒人于一丈以外。明姝长了十七年,头一回感觉到好像这个人是自己难以扰乱的,她感到很有兴趣。
“姝儿抱着什么呢?”皙美人觉得自己有些慌乱,便倚在一根石栏上,向远远站着的姝儿搭讪着掩饰。
“回美人,这是主子的箫。”
“噢?你的丫鬟叫什么?”明姝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戚绾鬇的手叩在铁架上,一瞬间的用力,使得架子来回晃荡,那两只拴了脚的鹦鹉扑棱起翅膀。她没有转过脸来,淡淡地说道:“郡主大概是知道的,我与姐姐都来自西姒城,地处古巴蜀两国界地,而我远离家乡来到皇城,便把两个跟来的丫鬟改了名字。”她慢慢转过身来,招呼着姝儿近前,指着她说道:“这一个叫作蜀儿,那一个唤作小巴,就是巴蜀两个字拆分开来,我想着这样也能稍稍慰我思乡之情。”
“哦,是这样。”明姝点点头,她刚刚从皙美人口中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一向觉得自己独特,绝不容有人——尤其是一个卑贱无比的丫鬟跟自己重名,她微笑道;“刚刚以为是在叫我呢,我说这‘姝’‘蜀’两个字就是音近得很,容易听差呢。”
绾鬇会意地看了她一眼:“音虽近,意思却相差千里。我听说永胤皇族女子的名讳里都是从女的,郡主这个姝字,姝好曼丽,贴合郡主的样貌身份;而我这个丫鬟,不过是随意一个字用作名字罢了,怎敢与郡主并提?”
“不过,你的这两个丫鬟,倒是生得都不错。”明姝向着小八微笑,因为小八一直在看她的裙子。
“小巴跟蜀儿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我看啊,小巴八成是喜欢郡主,一直盯着看呢,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也是我教训得少了。”戚绾鬇招手把小八唤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小巴年纪小,就喜欢宫里面这些新奇的东西,郡主的衣料华贵又美丽,所以她看个不住。”
“这有什么?美人若是喜欢,我回去叫丫头送这料子来。小巴喜欢看,婉美人就制了衣裳穿给她就是了,费多大事?”明姝有心与婉美人套近乎,也不在乎这些。
绾鬇摇摇头笑道:“那怎么行?我刚与郡主相识,哪有就让郡主破费的道理?更何况郡主不知,我憩幽阁没什么值钱东西,比不得姐姐那边,郡主送礼物给我,我若是收了,还不知道怎么给郡主回礼呢!”
“那你要是不收,就不怕我多心?”明姝最是抬眸时分有一种摄人的锋利,“我知道我是个郡主,美人觉得跟我结交无益呢!”
戚绾鬇见她粉面含威的样子,知道这是个变化无常的,忙摆摆手道:“不敢不敢!郡主不嫌弃我是个低微的宫里人就好。过些时候是中秋节,我思忖着陛下没准儿龙颜喜悦能给我赏赐些好东西,到时候给郡主回礼,郡主只当是我借花献佛,心意是真的就好了,可别怪我寒酸小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早就把秋蝉丢到了一边,旗鼓相当的人过招,本就没有她什么事儿,她也因为东珠的事情忧心忡忡,她想起方才本是要给裴贵妃请安去的,说了要去又耽搁这半天,此时见绾鬇与明姝闲聊得似乎起兴,便寻个空儿道了告辞,向贵妃宫中去了。
这一面,明姝还向婉美人打听宫中事,她自己身为郡主,没有住在宫里,只是常常进宫向皇帝和许后献殷勤,她一进宫便四处拉拢人,为自己了解宫中诸事寻求耳目,婉美人看样子不是会甘愿做耳目的,明姝便有意结交她,总之不与自己做对头便好了。其实戚绾鬇虽是第一次见她,对她却颇有耳闻,传言她娇养闺中,姝妖成性,喜欢折磨下人,这也是绾鬇刚刚瞬间反应过来的缘故,她对这个郡主很是提防。宫里的事情戚绾鬇知道得不少,也乐于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可是说到紧要处,她却巧妙转移话题绕开去,明姝也拿她没有办法。
“哦,对了,美人久居祺山上,怕是不知道忘忧阁许美人的事。”
“其实我知道一点。”绾鬇淡淡微笑,“因为我的缘故,也是一个可怜人。”
“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许美人,美人知道许美人是谁的女儿吗?”
“谁?”
“虎威将军许邵的独女。”
“哦?那许邵将军不是恨死我了?”绾鬇撇撇嘴。
“他哪有时间还来恨美人啊?就是因为许邵被革职下了大狱,许美人才会被处置得如此随意啊,不然,堂堂虎威将军的女儿,怎么说赐死就赐死了?也是受了她父亲的连累的缘故。”
“我依稀知道一点,我朝文官治政,向来没有武官的什么事,他们只要听从陛下统御就好,这样的话,虎威将军又能犯什么事呢?”绾鬇挥挥手让小八和姝儿走开。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想来能让皇叔动怒的,还革职下狱了,必定不是小事。”明姝神神秘秘地说道,她这种半说半掩的举止引起了戚绾鬇的注意,她盯着明姝打量了几眼,总觉得她是知道实情的,那么她跟自己提及的用意是什么呢?不把实情说完整的用意又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只能装作无动于衷地随意评判一句:“许美人无声无息就没了,真不知道许邵的项上人头又能否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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