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
一辆翠幄青车驶离府门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队轻骑不慌不忙地停在了近三丈宽的宅门前,为首的男子翻身下马,向后面跟着的人挥一挥手,然后把自己的缰绳往门口小厮面前一扔——肩膀宽阔,身形高大,走起路来可以听见清晰的脚步,这一看就是个武人——跟着他的那几个随从各自下马并了绳子往旁门去了。一个年纪大的从宅门里迎出来,傍在他身边,向他絮絮地说着些什么。
这个人听得漫不经心,走在前面,跨进宅门,当中长长的一字形影壁,上面刻着精巧繁复的花纹和吉辞颂赞,绕过去,又是一道门,进去是宽敞的一进院落,院子里有粗使的奴婢在洒扫,穿着褐色的黯淡的衣裳。这男子注意到他们的衣着,想到这是老夫人赞过的,是自己夫人持家有方,可是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自己这样大的人家,凡是有客人来往,见到的一概是这样村朴的下人,难免有些失了体面。可是他难得回府,也不想纠结这样的事。他走进当中的那间明堂,将佩剑安在厅堂一侧的木架上。
驸马裴凌卸下戎装后,依旧是挺直壮健的身板,家常衣裳也被穿出精神头十足的样子,可是他的一张方脸上满是忧愁——他是裴右丞的长子,因为父亲被叱责难免不快,而身为当朝骠骑将军,他又另有一番忧虑。
当朝的四大氏族,许氏是书香门第,许安年且八十,早已从左丞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因而许家的尊荣只是由许皇后暂且维持。许氏一门少男丁,更没有出众的人才可为朝廷效力,这偌大的许府跟当家人许安一般,垂垂老矣。左丞王迥,年富力强,可惜是新贵,根基未稳,在朝堂上见风使舵,不敢有自己的主张。上官氏自前朝上官淑妃时兴盛,多出将才,至今淑妃之侄上官策为御林军统领,膝下一子一女,尚且年幼。四大氏族中最如日中天的便是裴氏了,老少两夫人均为公主,老爷为一品右丞,公子是骠骑将军,宫内更有裴贵妃运筹,看上去正是风光无限。可是老大人裴肃不这样想,他老了,但心仍是活络的,贵妃年且四十,膝下不会再有皇子,这不仅仅是裴氏的缺憾,更是裴氏的隐患,不知这份风光还能维持多久。
裴凌一直跟着父亲,是他一手教养的,自然能体贴父亲的心思,可是这样的事,叫他一个将军能怎样做嘛!他是生来就适合做将军的,四肢发达,有消耗不完的精力,但他的脑筋是转一转也觉得痛苦的——眼下又无人可以诉说,于是也只能继续这样痛苦下去。
熹穆公主明姁从后面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垂头的丫鬟,她听见伺候的奴婢进来说将军的心绪不好,便过来看看。她虽身为公主,可既已嫁了人,就改了从前公主的性子,她嫁的又是表兄,亲上做亲,从此便以夫君为天。她二十有余,容长脸面,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生得分明而雍容,虽然看上去比实际的年岁还要大一点,可这样的相貌很是耐老,所以估计这个样子还会维持很长的时间。
裴凌叉着腰在厅上无意识地踱来踱去,突然听见熟悉的环佩碰撞的“丁丁噔噔”的声音,虽然很烦,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他的夫人来了——于是一抬眼,他看见明姁一身湖绿,像一棵会走路的树一样挪移过来,他赶紧迎过去。裴凌一向敬重夫人,并不是他有多喜欢她,只是一种类于亲情的联系,可是对于他们而言,这样也就够了。
“夫人怎么来了?”裴凌脸上挤出一点儿笑容,他的胡子拉碴的脸上出现一道一道的沟壑,他不过三十四五,这些都是沙场的印记,兵戈催人老。
“妾身做了火腿鲜笋汤。”明姁从侍女那儿接过碗,她叮嘱人用手巾煨住了,现在端着还觉得有些烫,便只留了手指尖儿擒着,“听闻夫君事务多,今儿又是没用午饭就赶回来的,妾身刚刚做了给老夫人送过去,她尝着觉得鲜,就给你也送一碗来。”裴凌注意到她的长长的像葱段似的清亮指甲,他不止一次有这种武将偏有的瞬间的困惑:这样的指甲留着有什么用,不嫌它碍事吗?可是这是他夫人,她总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劳烦夫人了。”裴凌接过碗,很有些宽慰,“……冲弟在母亲那儿吗?”裴冲是裴肃少子,跟哥哥很有些不同,不喜欢舞刀弄剑,也不喜欢舞文弄墨,倒是那些不入流的微末功夫,吹拉弹唱、品竹调丝无所不精,反正是个不受拘束的。“冲弟?不在呢,早起跟老太太请了安,现今多半是进宫去了。”明姁并不喜欢这个表弟,嫌他没有男子的气度,还总是拿一双眼睃住自己的妹妹明婧不放,若不是他是小叔子,真是要数落他的不规矩了。
裴凌对于这些细致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疼爱弟弟,因为这是母亲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又比自己小上十多岁,几乎可以当作是下一辈的人——他跟公主成亲近十载,却一直未有子嗣,不能说不是一种缺憾。
“夫君从外面来,待会儿唤门口的小厮进来问问就知道了,不必太过担心了——冲弟要是出门去,总是要叫他们套马车的。”明姁柔声说道。
“在府里一刻也呆不住……”裴凌皱着眉头喃喃道,“一个乐师!倒好像什么地方都离不得他一样……他又能做什么事!”明姁微微点点头:“按理说,府里也不缺他这一份例银,他要是肯留在府里孝敬孝敬老爷老太太,总好过在外面……宫里错综复杂,出来还是比进去好上许多的。”
“他哪是真想做事!他只是一味胡闹……”
明姁见裴凌动气,只得劝道:“好在冲弟机灵,一向也没有什么事,他在宫里当个乐师也叫他收收心专做一件事,夫君放心,我会跟母妃说,照应照应他的。”盯着他嘬着嘴慢慢地喝汤,她心里慢腾腾升起一阵暖意,冲弟如何如何,她漠不关心,只要在人前尽到长嫂的责任即可,而裴凌,她只有这样一个依靠,幸而他待自己还好,只是多年不曾有孕,实在令她忧虑。裴凌好容易回府一次,她一定要寻个由头来露露脸,让他记得不要急着回城外去。
“母亲身子骨还好吧?我有好些日子没进去给她请安了。”裴凌搭讪着坐下来,一面把喝得见底的汤碗交还到侍女手上,这汤的确很鲜,一半儿也是他没吃早午饭的缘故。他的母亲是已逝的惠纯皇后的长女、当今皇帝的长姐,令和长公主明岚。开了年她就有五十五岁了,可是精神依旧很好。
“老太太很好,还能思量府门外的事,就是……”他这一问,明姁想起婆婆叮嘱的话来,便也坐下来,不敢凑在裴凌身畔,就挨着矮几,向他轻声问道:“我听闻端王殿下也回京了?”按理说,女子不该过问外事,可明姁既是宫里的女子,端王明岑是她的十二叔,这也就算作是她的家事。裴凌见夫人这样问,便点头,用手挠了一下自己的后颈窝:“这也是常例,雍王殿下去年来的,到现在都还没走呢。”
明姁偏头扫了一眼那两个丫头,她们眼神一闪,默默地快步退了出去,明姁把手拢在袖子里,轻言絮语地向夫君说道:“雍王的事情,就不要再提起了,倒是现在两位王爷都留在京城,总是不大安稳的。夫君你掌管着玄冥军,该跟上官将军好好商量,怎样城内外布防,以备不时之需。”她顿了一顿,接着很小声地说道,“父皇是个胸口放灯草的人,你哪能等他下令才办事呢?”
“你这话是从哪儿学来的?”裴凌没想到他的夫人会用俗话来评判她自己的父亲,可是毕竟那是他的主君,他严肃地对明姁说道:“夫人也许放肆并不要紧,当今圣上却不是我等轻易能评判的,陛下没有下令,我私自筹谋,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岂是我一句‘替陛下周全’能够解释得清楚的?”
“可保皇城安逸是夫君之职啊……”明姁感到委屈,这些话本也不是她想到的,只是老夫人的意思,叫她代为传达,可是眼见得夫君有些怪责之意,她反倒不好再说是老夫人的主意了。
“夫人是谨小慎微之人,跟我那母亲是一副性子,这也不怪你们,身处狭小天地,没有别的可以担心的——我掌管的玄冥军,也并不是起京城护卫之责,上官将军都不动,我急什么!父亲就因多嘴受了陛下的叱责,这几日都闷闷不乐。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起了。”裴凌嘴上说得这样义正言辞,可是心里还是空洞洞地砰了一声,他并不是没有绸缪过,这是他身为武人的本能,可是碍于职权限制,又因为父亲那里的试探碰了壁,现在雍王的事情就是个忌讳,最好不要提及;又扯上一个端王,端王还是皇帝的亲弟弟,这不是更乱了吗?
明姁叹了口气,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起另一桩事:“老爷的事情你不必太过忧心,我前儿进宫问过母妃,父皇只是那日心情不好,叫老大人撞上罢了。”
裴凌看了夫人一眼,他在想:皇上的心思,姑母也未必都能知晓,她又并没有多少宠爱,若不是两个女儿的缘故,怕是连见上皇帝一面也难……
“罢了……”
裴凌正待要为刚刚的严厉语气做些缓和,对夫人说点儿软和的话,外面却匆匆进来一个仆役,这个人是外面跟他的,眼见是正事,那人向着裴凌耳语几句,明姁看着,就不好再继续待着,便讪讪地整整裙子,起身向裴凌道:“妾身便先回去了,夫君不要过于劳累,还应以保养身体为先,若是……”
她话还没说完,裴凌那边听得明白了,挥手叫那人下去,起身向夫人说道:“今日太晚了,我不会出城去,夫人那里有热茶,就到夫人处坐坐吧。”明姁脸上浮出一丝意外,她与裴凌聚少离多,相处起来总还保留着新婚时候的拘谨,说话都不怎么看对方的眼睛,可是这会儿她很欣喜。
“也好,夫君今日有空,不妨进去看看老太太。”
“走吧。”裴凌上前搀住夫人,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总是要婢子搀扶,明明她们都是可以行走的。他知道自己不搀也会有旁人,可是他觉得多日不见,这样做也许亲热些。明姁挑了挑眉,压抑着自己的受宠若惊。二人从厅上出来,后面跟上原先的两个丫鬟,在廊上绕了几转,过了穿堂,进二门,垂花门后,两边是抄手游廊,这边的正房就是明姁的住处,他们正待要绕过去,去到北边老夫人处问安,却听见一阵吵嚷——内院里不许男仆进去伺候,这是规矩,裴凌听见时不时的男子的语音感到有些诧异,便大声问道:“二门上是有谁在喧哗啊?还有没有点儿规矩?”
一个婢子从那边小步赶过来,颤颤巍巍地回道:“那人说,老爷在西街的瑰琰堂跟同僚饮酒,忽然栽倒……说怕是发了痰疾了!”
裴凌往后一杵,两眼一瞪,明姁听得分明,也着了急,忙问:“是老大人身边的靳言吗?”“不是,说是刘侍郎府上的福禄,靳言跟在老爷身边不敢离呢!”
“现在还在瑰琰堂吗?”明姁此时深恨这婢子问一句答一句,可是没心思数落她,“叫前面套车去……不,让牵将军的马出来等着。”“那福禄说……”这边没说下去,裴凌丢了手,快步朝垂花门走过去,明姁也慌慌张张跟去,听见他问那小厮,问了几句,什么话也没向她说,急匆匆地,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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