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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梦:绾鬇夫人》风雨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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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两月过去,西姒的冬日无雪,天气却仍旧渐渐寒冷起来。阮儿——不,应该是戚绾鬇在嬷嬷的指导下学习礼仪,她心里既忐忑又充斥着一种奇怪的想往,因此格外仔细,几乎把白天的每个时辰都用来练习,而晚上则一人独处挑灯读书,她又回到了那种寂寞的生活,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来打扰她,她也没有什么旁的可以值得担心的。

对于前路,她可以说是完全的迷茫,甚至带有听天由命的悲观情绪,但日子由不得她伤感,一天一天迅速地流逝了。戚怀不像前段日子那样不作理睬,而是时时到她新的住处,两人有时候还能谈谈看的新书,或者他要绾鬇写字给他看,戚绾鬇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还在栖霞苑住着,而戚怀是府内唯一关心她的那个人。可是这种错觉维持不了多久,只要绾鬇看见身边的秋蝉,就反应过来,秋蝉算是要到自己身边来了,自己是马上就要离开的了,戚怀根本不是自己早先所以为的那个翩翩君子。嘘寒问暖的也有,几位姨娘都来过几次,称她为二小姐,真真是好笑。戚夫人再未露面,想来是丧女之痛打击太大,不愿意再看见这个取代了她女儿的人。戚怀所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戚舜华就这样默默无声地消失了,阖府上下都知道舜华小姐是害了伤寒病逝的,也都知道实际上不是这样子的,不过谁也没有多去提这件事,戚绾鬇的事情是眼下重中之重,戚夫人没有一点儿动静,好像已经认定戚绾鬇与她女儿的骤亡没有干系。

腊月初二,傍晚可以听到稀疏的风声。

戚绾鬇坐在屋内绣花,等着人来接她去老爷夫人处聆听最后的教导,明日就要启程,外面一直是刻意压低的磕磕碰碰的声音,她知道是在收拾行李,时不时会有秋蝉提高的声音传进来——她的确稳妥,甚至有些事事包办,不过这种时候能有人将事情全数处理也算是省心。小八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乱撞,新来一个丫头和姝儿两人守在绾鬇身畔,绾鬇不时抬头看这个丫头——她还不讨厌,没有一个劲儿地送茶,也不会嘁嘁喳喳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鸭蛋脸,长的很沉静,绾鬇喜欢这种沉静,她过来还不到一月,没有起名字,只是随着她娘家姓唤作卢儿。

戚绾鬇将手中拈着的花针插到绷沿上,将它丢在一边,问卢儿道:“你来了这么久,也没问问你家是哪里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我离家不过数月。”

“噢?”

“婢子一直是西姒人氏,家住城南,三月前为了给哥哥娶亲才入了籍,便被卖进戚府来。”

“哦,原来如此,为了给兄长娶亲——你不怨恨他们吗?”

“倘若家富,必不至于如此,我又有什么可怨恨的?”

绾鬇点点头:“你至少还记得家在哪里……”她话还没说完,便瞥见卢儿露出奇怪的神色,她想起自己是不该如此的,新来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出身,自己也不该透露,于是笑了笑,说道:“我明日一去,恐怕再也不能够回来。”

“小姐此去为了家族,也同样为了自己,只要戚氏在后,小姐便也有个依靠。”

“依靠,”绾鬇嗤之以鼻,“罢了,只要换一番天地,到哪儿都是一样。”

卢儿同姝儿没有说过几句话,可是她一来到戚绾鬇的身边,绾鬇就将姝儿排到一边,好像不太满意姝儿伺候一样。卢儿虽然沉静,有时候也不免要争一争,好跟新主子更为亲密,姝儿也不大理她,只自己做自己的事。

卢儿见绾鬇不再绣花,便插嘴道:“婢子方才看小姐刺绣,纹样似乎与寻常的凤穿牡丹、喜鹊登梅不同,婢子从未见过。”

“哦,这个呀,”绾鬇重新将它拿起来,摊给卢儿看,“这是雁衔芦纹,我前些日子在戚——二哥哥房里一只装饰用的碟子上看见的,便配了丝线来绣。”

“小姐心思奇巧,绣得也很好。”

“还是原来的样子好看,这样用了彩丝,显得倒不像是大雁了。”绾鬇摸摸那一片,又说道,“你说,用螺旋针是不是更好些?”

“女子云髻用螺旋针法,雁羽的话——小姐不妨一试,只是耗时间得很,小姐这样的日子也得防着针扎了手,见血是不好的。”绾鬇听她说话,知道她是精通女工的,便微笑道:“你不要笑我,我虽然时时做些针线活,却并不精通,日常做这个只是打发时间。”

“刚刚小姐在做的时候,婢子在一旁看着,发现小姐作女红是假,平心静气是真,明日清早起身,便是数十日的车程,小姐想必心乱。”

绾鬇很有兴趣地盯着卢儿瞧:“你很灵透,话也明白——秋蝉是不是平时不大让你进来伺候的?”

“秋蝉姐姐没有这样说过。”

“那便是这样做过了。”绾鬇招手让她近前,“无妨,她年纪大些,原先又是戚二哥哥的身边人,你们都让着她也好,将来有你们的好处。”

“什么好处?”卢儿没明白绾鬇这样说的用意,当然她也不可能明白,绾鬇也并没有要她明白的意思。

“我有些渴了,我记得你从一大早就熬了好久的梨汁羹,怎么到现在也不见端上来?”戚绾鬇咂咂嘴,“我没有尝过你的手艺,快去端来我尝尝吧,若是好,更要留你在身边伺候,论起女红言谈,姝儿小八这两个都不及你的。”

卢儿犹豫了一下,正要出去。“姐姐!”小八冒冒失失跑进来,绾鬇叹口气看向卢儿,好像自己前一句话得到了印证一般。“姐姐,二公子来了,问姐姐收拾好没有。”

“有什么值得收拾的。”绾鬇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二哥在前厅么?”

“没有,在院子里看他们搬东西呢!”绾鬇走到外面,见戚怀背着手站在院子中央,看两个小仆抬一只大衣箱,他穿着平常不会穿的秋香色蟒服,显得贵气十足,这时候就欠缺一抹夕阳的余晖,恰恰打在他的身上,那真真就是一幅画,可是风声渐紧,没有什么落日。

“什么那么好看,你也不进来,就在院子里站着?”

戚怀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向她走过来:“我还是觉得不要带太多没用的东西,难道京城还会缺这些绫罗绸缎吗?”

“哥哥觉得是,办就好了,我想天子脚下,这些东西进不进得去皇城都还说不定。只是阵势摆大一些,不致丢了西姒戚氏的颜面。”

戚怀走到她面前笑道:“你适应得倒挺快,像是准备好了的样子,我也少担一份心。”随后向着那两个抬箱子的奴仆吩咐道:“加紧搬到车上去,跟赵嬷嬷说一说,上次送来的进献物品单子我看了,已经遣人给她送过去,让她按着我改过后的单子来。”

“父亲让二哥来接我的吗?”“不用担心,父亲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大概有些事情要嘱咐的吧。”绾鬇同戚怀走进屋内,“要到母亲那里去吗?”

“你是想见她,还是想让她见你?”戚怀微笑,“夫人那里不用去了,父亲在前面的书房里,我带你过去。”

“先倒杯茶吃吧,你走过来也没有歇一歇脚。”绾鬇伸手亲自为他将热茶斟上,“你刚刚看见秋蝉没有?”戚怀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偏过头看着进来的卢儿,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卢儿。”绾鬇替她回答了,“怎么,比你那一个,如何?”

“秋蝉年纪像这样大的时候,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戚怀叹了口气,“我就这么把秋蝉给了你,也没问她愿意不愿意,好歹她跟我母亲也有许多年了……”

“我和你相识也有许多年了,我不也没问过我吗?”绾鬇随口说道,“秋蝉做事很得力,你放心,她跟着我进京,我不会亏待她的。”

两人互相转过头去不看对方,卢儿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她伺候戚绾鬇仅仅一月,可是闲言碎语也听了不少——这位戚府的二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府内虽然议论指摘,却不曾真正揭露。戚绾鬇看向她二哥的神情,卢儿看得出来两人之间超越兄妹的纠缠,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好香啊!”绾鬇接过卢儿递过来的梨汁羹赞道。她冷静地看着手里的碗,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好像随时都能将碗里的羹汤一口气喝尽,不过她并没有,在戚怀看着她的脸色一点一点改变的时候,戚绾鬇一字一句地说道:“戚夫人把你安排到我的身边,真是煞费苦心了,还不是自己派遣过来,却要我自己去拣出你来。只是,你为她做事,你又能得到什么呢?我真是想不明白,她都已经为自己的蒙昧付出了代价,却还要将苦难怪罪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戚怀皱起眉头,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绾鬇将碗递给立在三步远的卢儿:“你喝下去吧。我知道你一定受了戚夫人的胁迫,想必你的哥哥,你的家人已经危在旦夕,不过,你要是死了,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危险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

卢儿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喝吧,总不能叫我喝下去,让戚夫人阴谋得逞,你是不可能活着走出戚府的,所以,喝下去一了百了。”

卢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绾鬇看了一眼戚怀,他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可不想在这个卢儿身上浪费时间:“拉出去吧,还愣着干什么?”

戚典此时坐在太师椅上十分地不自在,他看着面前的戚绾鬇,从前他教唆过戚彦的无礼,因为从心眼里就没有把这个小丫头当回事;他同样默许戚怀将她收作房里人,只因为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可是现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要叫自己“父亲”!而自己则不得不装出温和慈祥的面皮来宽慰她——这就很诡异了……

不过,说实在的,这姑娘真正美丽,从前他早已注意到了,可是换上大家闺秀的衣裳她又更加明艳了几分,她一个卑贱到极致的人,是怎样显得如此清雅脱俗的呢?而几月以前,她穿着家伎夏日的凉衫在庭院中央奏琵琶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妖娆——为什么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呢?

“咳咳,”戚典将目光收回,“上次名字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今日让你来,也是我拟了几个字,你自己选吧。”他用手指点了点一侧的屏风,绾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扇插屏上悬着三张纸条,以浓墨写了字,绾鬇慢慢走过去。

“如寐——如华——如醴。”

她轻声将纸条上的字一一念出。

戚典和戚怀都在她身后,两人都看着她从屏风的一边踱步到另一边,默不作声。

“姐姐叫如玉呢。”戚绾鬇笑着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将最右面的字条取下来缠在手指上,走到戚典的身边交予他,“为甘泉,为薄酒,香可诱人,滋味醉人,如醴正合我意。”

戚典点点头:“很好——我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叮嘱你,虽然你是顶着福星降世这样的名号进京,凡事却不可张扬,宫里情势尚不明晰的时候,不要急着出头,戚氏一族并不那般迫切,不管怀儿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只要你记住——皇家局势瞬息万变,而西姒一向平安无事,不要因为你的行为,使得戚氏受累。”

“父亲教导得是。”

戚典抬头瞥见绾鬇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好像还有事情要问?”

绾鬇恭敬地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女儿打定主意进宫,没有那么多的疑问,只是一点,不知女儿身世这件事情,父亲究竟打算如何处理知情的人呢?”

“——你多次卷入与公子的纠葛,府内知晓你的人多了去,我能怎么处理呢?”戚典感觉她像是步步紧逼似的。

“若是将来被想要对付女儿的人抓住这个把柄,父亲又打算如何?”

戚典颇不高兴地质问道:“难道你要我把知情者全数除掉吗?”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女儿并无心让众人受难,可是女儿也要为自己考虑,更要为戚氏一族考虑,如若女儿在京城被拆穿并非贵族后裔,戚氏便可能再也做不成贵族,还请父亲明白孰轻孰重。”

“你的意思要怎样?”戚典皱着眉头发问。

“府内聚集的人太多太密,消息总是把守不住的,莫若将众人遣散,各自干各自的营生去,生计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思论起闲话?即使将来泄露出去,否认起来也容易些。”

戚典摸着胡须不语,戚怀在一旁说道:“绾鬇说得不无道理……”

“唔,”戚典勉为其难点点头,“便依你,年节一过,我便慢慢遣散,你无须再为此事忧心了。”

“既如此,女儿便无话说,先告退了。”

“去吧。”

戚典两手在大腿上拍了两拍,看着小丫头打帘子进来扶着绾鬇出去,他长叹一口气,对立在一边的戚怀说道:“若是舜华还在,我也不放心她去,这个孩子叫她母亲娇养坏了,到了那里也只是个不知轻重的活靶子;可是这一个,不知你发现没有,我以前还没注意到——她眼里有一股倔强,怕是个不安分的——未必就听你的话,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祸事降临到我戚氏身上。”

“父亲,未必有十全十美的,更何况,若真无所求的人,进了宫也不过是蹉跎一生,我们又何必费那个精神?”

“你还年轻,不知道外面的艰险,”戚典苦笑道,“皇城之中,什么样的利益都被放大,能够在宫里蹉跎一生的女子,也实在不算是凄惨的。这个女子——也许将来是个有造化的,可终究怎样,你我都预料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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