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白。

屋子里的白烛燃尽，只剩下灰黄的一滩烛泥。

阮儿蜷在床上，面着内壁，自顾自想心事——戚怀命人将她送回来，许诺会晚些来看她，她已经在这里坐了有大概一个时辰了。戚怀是去处理什么了？众人早已散去，因为她这样突然的一件事，今日又会有不知多少人抱怨没有过好今年的中秋，主子们都操心了一夜，该看热闹的也都看够了，曙光初现的时候，他们各自躲回屋子里去补足昨夜的瞌睡。没有人想一想昨夜真正的受难之人，阮儿尽管是大戏的主角，在那些人眼里也不如戚家大公子与二公子的争斗来得重要，远远不如。大戏落幕，她就像是被操纵过的玩偶一般被丢弃在角落，无人再问津。

“姐姐，厨房做了酸笋鸡皮汤，你喝一口吧？”小八本来以为会因为昨夜的疏失受责，可是没有人想起她来，甚至连所谓问责也没有，好生奇怪，她这样想，可是阮儿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蜷缩在照不见日光的角落里，她还是怪担心她的。

“姐姐？”小八又叫了一声，正打算端着碗离开，她想阮儿也许此时正厌烦有人叨扰，她还是晚些来为妙。

“嗯？”

小八听见阮儿的声气，连忙看向她：“姐姐现在喝吗？”

“喝什么？”阮儿有气无力地问道。

“鸡汤，”小八走到她身边，轻轻俯身，“厨房送来鸡汤，补身子的。”

阮儿扭头看看她，小八这才发现她头上的伤处又流血了，本来是一早就包扎好的，应该是她一直将头杵在墙面上微微上下地摩擦，所以又磨破了。她的眼睛里有一股完全不属于她的木然——小八虽然年纪小，伺候阮儿的时日也不长，可是记得阮儿的眼眸里从来不会这样了无情绪，她有的是一双多情的眼睛，小八一直很喜欢那样的眼睛，可是现在她瞪着自己，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头上渗下来的血——是不是伤了脑袋都会这样呢？小八也不敢冒昧地问她。

“嗯？”阮儿向着那碗汤扬扬下颌，示意小八递给她。她接过来，微微探着脖子将里面的汤一口一口喝下肚去，小八以为她不会喝的，大概是真的饿了。她将碗重新递还给小八，问了句：“二公子呢？”

“二公子？好像在前面处理什么事务……”小八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噢，是了呢，”阮儿舔舔嘴唇，“老爷把迎接京使的事情交给他了。”

小八看她面无表情地吐着每一个字，心里有些奇怪，也有些害怕，她不由得说起话来掩饰这种害怕：“姐姐是不是想见二公子？小八替你请去——”

阮儿扬了扬眉，可能是这个动作拉扯到额角的伤疤，她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他若是想来早就来了。”

“姐姐，二公子还是想着你的，这汤……”

“唔，他是应该想着我呢，毕竟我帮了他这么大的一个忙。”阮儿闭上眼睛又重新转回墙壁，小八看着她披散着头发的头向前倾着，肩膀微微向内收，好像不堪重负似的。

“出去吧。”这一句鼻音很重了。

“姐姐的伤又流血了——”

“没事，你出去。”

小八不敢再多言，只得端着碗从屋子里面退出来，她有些不明白，是因为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太过疲惫了呢，还是因为受伤了感觉不舒服？小八很担心她，但是她好像帮不到她什么——如果阮儿一直这样子排斥她的话。

阮儿一闭上眼睛，昨晚的事情就如在目前，她好想把那些东西忘掉，可是没有办法，那些东西伴随着她头部的阵痛而如影随形，即使她宽慰自己，好在赶来及时，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可是一想到戚彦的脸她就恶心得想吐。以前，即使是被这个人刁难的时候，她对他也没有那样深的厌恶之情，可是经过这件事情，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成年男子的有力与真实的迫近的粗暴，她又感到一阵头晕。

除了那个满身满脸红扑扑的男子，另一个一身白衣、面容清俊的男子同样让阮儿感到难受，当她醒过来看到屋顶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算是真正的完了，可是没有，那间屋子那样沉寂，那样干净，守在身边的小丫头低眉顺眼，看得她心安；让阮儿心里一紧的反而是被搀扶到前厅的时候，她看到了老夫人、老爷，也看到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戚彦，一屋子处在光明的烛火和隐在幽深的夜暗中的人，相干或是不相干的，每一张脸，阮儿的眼睛都没有放过，她本能地在一瞬间洞悉了几乎每一个人的心思，可是当她看向戚怀的时候，那种被抽空的窒息感令她快要站不住。

那个人端坐的样子近乎优雅，他焦虑关切得恰到好处，他说的每一句话，站起身走向她的每一个步子，都是那样令人信服，可是阮儿却觉得极其陌生，好像从不曾认识过这样一个人——不该啊，她已经同戚怀相识有四个年头了……

“吱——”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人，阮儿依旧将额头抵在墙上，进来的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向着她走过来，衣间有佩玦之声，这个人立在她身后，阮儿可以感觉到戚怀的一向温柔的目光凝聚在自己的脊背上，她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我会来的，只是要晚些。”这个人坐到床沿上。

“你每一次都是这样说的。”阮儿头也不回。

“看来你是生我的气了。”阮儿感受到戚怀伸出双臂从背后箍住自己，她只感到不能呼吸。“不该呀，我难道平日里慢待了你？”

……

阮儿不想说话，她能够感觉到戚怀的呼吸，透过自己披散的长发侵袭到纱衣里面的肌肤。

“就因为我不来看你，你就生我的气，可是你也想想我的处境，我将你讨到身边——”

“我知道，你不用再重复一遍。这是我知道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了。”阮儿的脊背变得僵直，戚怀不由得松开她，她转过身来，戚怀看到她的脸时神色有刹那的改变，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阮儿这句话说得生硬，戚怀感受到了，他有些意外，阮儿一向转盼多情，无论言语还是神态都令人身心舒畅，可是眼下她神色有异。

“你怎么了？”

阮儿坐直了：“你曾经帮助过我，我一直很感激，甚至产生了过分的妄想——”戚怀挑挑眉继续听她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以后仍旧需要我替你完成什么的话，你大可不必如此。”

“如此？如此什么？”戚怀微笑着问道。

“动之以情。”阮儿吐出这四个字，她好像感到惭愧似的闭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看向戚怀，“大可不必如此了。”

戚怀笑起来，他的笑声还不小，这样的笑声在经过昨夜的波折以后在这个院子里是不适宜的，可是他不停地笑着，阮儿感到恼火起来，这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她挥挥手想要打断他。

戚怀自己停下来，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又什么时候以情来动摇你的呢？”阮儿愣了一下，他微笑着说：“什么时候呢？我从未有过，甚至在很久以前，在跟你相处的每日每时，我无不在提醒你这一点，你居然到现在才明白？”他说起来好像阮儿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而这样的人于他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你现在这样说，又是因为什么呢？我总算是维护你的，即使昨夜你遭罪，现在却依旧完好，你又发什么嗟叹呢？”

阮儿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那天你在门外偷听了我和母亲的谈话，你便不会再主动要求见我，可是我感到失望，是的，我很失望呀，你还是不断地来找我，你找我干什么呢？我还说得不够明白吗？我帮你是因为你有用，可不是因为真想要你，你既然亲耳听到了我说的话，为什么不肯相信呢？”

“我……”阮儿意识到那夜戚怀是知道自己在偷听的。

“你不过是想见我，见了我又能如何？”

阮儿梗住喉咙。

“我当初看见你的时候，你像一只落难的小狐狸一样，我调教你，是因为想你以后有大作为；可是你满心满意现在想的都是儿女情长，你哪里像是我调教出的女子？真是我看走了眼，是吗？”戚怀微笑着说出这句话，阮儿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才是看走了眼的那一个。

“我看见戚彦受了伤，头上，是谁阻止的他？”阮儿话锋一转，她是不想再谈论关于自己的话题了。

“三弟来看你，大概是他身边带的人吧。”

“我倒是十分疑惑，”阮儿突然抬起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的表情，“戚彦与三公子又是怎么想起到这里来的？”

“大哥喝醉了酒，自然是摸不着天南地北的。”戚怀眼睛也不眨一下。

“噢，你都开始叫他大哥了呢。”阮儿勾起嘴角，带着质问的语气，“且不说戚彦本来就好酒，从前他也醉过不少，偏偏昨夜钻到了你的院子里；再说三公子，我自从过来，他从未来这里瞧过我，怎么也好巧不巧的，撞上昨夜那样的事？”她其实没有必要挑明了给戚怀难堪，可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逼着她全问了出来，这当然是不明智的。

“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阮儿皱皱眉。

“有什么好说。”

“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阮儿回想起他说的那些话，低下头去，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也好，看看你的伤，”戚怀恢复他一贯的温柔，凑近来用手扶住她的头，“刚刚就听小八说碰坏了鬓角呢，这样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