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依旧鸣叫着,街上商贩的叫卖声依旧传入耳中,清昭却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手无力地撑着床沿,感觉整个世界都离自己远去了。
“清昭,清昭?”身边隐约传来呼唤,但她没有力气去理会。
原来浮桑人,她师父的族人,不仅仅是她以为的异族那样简单,他们根本就是上古神族的后裔,与她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无怪乎浮桑人中修习术法者既多,天资又高,那是因为他们是神灵遗落在凡间的明珠啊。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无论男女,都极俊秀美丽,一个两个都是数百岁,面貌却止于青年。她从前总以为,是他们修行有成,年纪轻轻便证得不坏之身,还屡次为自己的道行低微自卑过,哪里能想到,浮桑人即便不修仙法,也是生来的风华绝代,长生不老呢。
她还记得很多年前,在庭前的合欢树下,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限的生命与云涯无尽的光阴之间的鸿沟,原本那样懒惰的人,自此发愿修仙。以及她下山前的那一夜,落寞地赞叹辞雨与子归修行有成,青春永驻,辞雨话到嘴边又咽下,只低声道“不是的”。还有相篱口口声声的“凃洲人”,子归吞吞吐吐的“你不能同她学”……
每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却自始至终从未向她透露一星半点,直到此番生出变故,再也瞒不下去为止。清昭在薄被下慢慢握起拳,指甲刻在掌心并未唤回清明,反而愈发茫然。
她不是不能理解,此等秘辛干系重大,不止于一人一身,事关全族性命,自当守口如瓶。因此,相篱、子归、辞雨,她一个也不怪,若换作是她,自问也不敢将此等大事向一个相识尚不足月的人托出。
可是,云涯是她的师父啊,是她此生唯一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她以为,他也是同样相信她的。可他瞒得那样好,她以为彻夜相谈那一回,他已是一片赤诚,如今才晓得,他将最关键的点全都避过去了。
也许在师父的心里,她这个徒弟,终究是个外人吧。
清昭压下心头翻涌的苦涩,牵了牵唇角:“所以百年前的那位帝王,相篱师伯的岳丈,果真是去寻药的。”
这不是个问句。
云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用一声轻叹代替了承认,眼底怅然中夹杂着几缕笑意。
他这个小徒弟,总说自己笨,这么多年也没修出点成果来,他却向来知道她是极聪明的,正如此时,一点便通透。她只是习惯了依赖于他,在他身边她无须太聪明,反正他总能护她周全。
他从前也是那样以为的,可如今却无异于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回想起少女被从地牢中救出时,全身无力地倚在他怀中的情景,云涯的目光不由一暗。他这个做师父的,能够让她依赖多久呢?
清昭自听见他徐徐诵出《八荒经》中的那段记载后,就再不曾抬头看过他,因而也没有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她只静默了许久,忽地一笑,温声道:“师父,你何苦如此。”
聪慧如云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做好了准备,她也许会哭泣,也许会发怒,也许会诘问他,哪怕只是呆若木鸡他也想到过,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女孩用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问他,何苦如此。
就在他怔住的工夫,那边厢清昭却嗓音平静,一字一句接了下去。
“师父,我虽是凃洲人,却自幼亲情淡薄,自八岁那年跟您上山,便将您看作了唯一的亲人。在徒儿心目中,不论您是凃洲人抑或浮桑人,都改变不了您在我心里的位置。”
她抬起头,直视着云涯,目光如古井无波,口中说的是动情的话,语调却淡漠得吓人,一旁的辞雨早已呆住,连向云涯投去求救的眼神都做不到。
“徒儿驽钝,也许此生都无法修得仙身,百年之后终归尘土,但徒儿决不会损伤师父分毫,以求益寿延年。”清昭定定地望着云涯,最后几句分外清晰,“因此,您瞒我这么些年,又逐我下山,实在没有必要。”
屋子里连风拂过窗纱的声音都听得见,清昭看着云涯苍白的脸色,很难说清心里的滋味。
她从未这样同他说过话,在他面前,她总是天真烂漫,娇憨软语,哪怕被赶下山的那一天,也不曾对他有过半句不逊之言,今日虽字面谦恭,内里却是带足了刺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图什么,是仅仅想看师父也被刺痛一回呢,还是心里隐约期待着他会说,事情不是她以为的这样,他是有苦衷的。但是,即便如此,她还会相信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云涯缓缓地走到床前,似是如从前一样,抬手想摸她的头发,却被她倔强地偏过头躲开,她眼角的余光里看见,那只好看的手颤了一颤,无力地滑落。
“小昭,对不起……”熟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柔。
清昭咽了咽唾沫,压下喉头的哽咽。师父,是在为对她的误解道歉吗?可是他的欺瞒,已然令她毫无防备地被人抓走,受了好大一番苦楚,可能还有性命之虞。
如果她早知道浮桑人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她可能就不会莽撞下山,不会贸然替人出头,最不济,也会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而不是像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雏鸟,直到被鹰的利爪剖开脏腑,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但她转瞬又想到,是云涯冲进地牢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师父错了。”想到这一节,又觉得他也许还是在乎她这个徒弟的。
她在心里这样挣扎,一时就顾不上答话,面上看来却是对云涯的道歉漠不理睬了,久未出声的辞雨终于看不下去,插话道:“清昭,你误会了,师叔并不是……”
“辞雨。”云涯闭了闭眼,低声打断她,“无妨。”
师叔发话,辞雨不敢违抗,虽心焦不已,仍是应声闭了嘴。清昭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讯息,眸中一亮,沉声道:“辞雨,告诉我。”
辞雨如蒙大赦,唯恐云涯再度制止她,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般,有什么讲什么,语速快得清昭不得不费力跟上。
“清昭,你自幼在山上不晓得,浮桑人在凃洲人眼里根本不是人,只是传说中的灵药,我在外游历多年,见过太多人谈起浮桑药时癫狂的样子。云涯师叔瞒了你这么多年,绝不是以为你会像其他人那样心怀不轨,他只是不愿让你知晓这样可怕的事实,同时也害怕你不能再如常看待他。我师父一早就劝他告诉你实情,说你虽然是个凃洲女娃子,好歹跟了他多年,如果为这点事就不把他当师父看,就当白养了算了。可他死活不同意,还拦着我们都不许告诉你。”
“他赶你下山,是听说朝廷搜捕浮桑人的风气日紧,担心你跟着他会遭遇危险,才不得不忍痛做戏给你看。你都不知道,他得知你被抓走时都快疯了,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要来京城救你,我师父动了大怒都拦不住,只能跟着一路追过来。”
“你难道不好奇吗,我们怎么知道你被关在哪里?你左手腕上的那块红印,是浮桑秘术魂牵印啊,就是施术者生生把自己的一缕魂魄缚在他人身上,从此这个人身在何处,是否有难,哪怕天涯海角也能知道。如果这个人受到伤害,施术者也必然遭受重创。”
辞雨说得急了,几乎哽住,忙不迭地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仰头灌了下去,才用几乎要哭的神情盯着清昭:“你这个蠢货,你师父对你多好,你根本不知道。”
她刚才说,什么印来着?清昭的头脑一片空白,仿佛被炸雷劈过一般,什么都不记得了,满心里只有一件事——她的师父,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把自己的魂魄交在了她手上,只为了能够知道她在哪里,有没有遭遇危险,然后像这次一样不管不顾地来救她,再被她自以为是地误解中伤。
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不是不疑心,为什么他们能准确地找到她被关押的地牢,但当她发现师父瞒了她的时候,就把其他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顾着自己黯然神伤,固执地以为是云涯不信她。哪里想到,一直在误解还自以为占理的人是她啊。
“小昭,没事吧?”许是她的神情太仓惶,云涯忙俯身按住她的肩头,柔声道,“不妨事的……”
他话音未落,却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他无措地看着怀里的少女,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抱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眼泪迅速地打湿他的衣襟,口中不断喃喃:“师父,师父……”
其实她抱得太紧,有些疼痛,但云涯的心里忽然被填得很满,他轻抚着小徒弟的黑发,将嘴边徘徊的话又咽回心底。
小昭,师父即便是以身作药给你吃,都心甘情愿。我只是怕你得了长生,却没有我护在你身边。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