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属下办事不力,越尧让属下不必相送,属下只好回来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孙周挥退东门衍,这时过了早膳,日头渐渐上来。他在大殿深处,阳光在隔门的窗扇之外,光影落在地板上,有些闪闪发光的微尘在光束里飞舞。
殿里无人,也无事奏议,孙周将手肘支在身侧的矮桌上,没去看桌上案几里堆着的简册,而是闭目沉思。
目前来说,栾书已无专权的可能。不过还要再等等,等更为安定下来,晋国以外的事,也差不多该理理清楚。
孙周是放下栾书的事,栾书却在咬牙切齿愁闷不已。现在这局面,绝不是他想要的!背着手,栾书踱来踱去,他锁着眉,想找长子商量商量,可转念一想,栾魇那孩子沉不住气,又爱咋呼,万一闹大动静,可不是给人抓住把柄。要不,找荀偃商量商量?栾书自思,那小子外强中干,被孙周来这几手,哪里再敢出头,一个不慎,指不定还要拖累自己。
出了会儿神,栾书默然走到门口,对宿卫的魏淙说:“你今夜进宫,悄悄找到孙玉,让他找个借口回栾家一趟。”
“大人,您忘啦,那孩子回了云梦,越先生不是过来禀了您的。”
“哦……对对对,那算了,等他回来再说。”栾书在心里叹气,这人老了,事情一多,越发糊涂起来。栾书又见魏淙罕见地面露踌躇,便问,“嗯?你犹犹豫豫是为何事?”
“这——大人,魏淙不知当讲不当讲,兴许是魏淙多虑了……”
“你讲。”
魏淙手持长戈不便行礼,便只点头应诺,然后说:
“魏淙见大人最近心神不宁,不知是不是我等卫士力犹不足?若是如此,魏淙可荐一绝艺之人到此增防。有他一人,能顶我等一二十倍,恐怕当年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寺人披也有所不及。”
栾书没想到魏淙有这一说,他的确心神不宁,与防卫并无干系,不过——按魏淙所说,既是有这等能人,召做舍人也无不可。
“哦?你所说那人姓甚名谁,且先说来听听。”
“他家住在南门之外,隐于无名山野,姓为钟离,名为赢,原是南方钟离士人,只因一怒之下杀了跋扈贵族,才携老母避祸于晋。”
“隐士高人……嗯,好,一事不劳二主,你便请他过来。”
魏淙当下便与其他卫士换防,自携了栾书拜帖投南门而去。不过事情并不顺利,晚间魏淙回报,说那钟离赢安于平淡,不想投到贵胄门下。
栾书一听,立时心头火起,孙周也就罢了,那是一国之君,这小小山野莽夫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实在可气!
一连数月,栾书只觉得自己处处碰壁,事事不顺。虽然越尧回来后给他开了不少方子,终归郁结难解,弄的茶饭清减,睡眠多梦,脾气也越来越差。在朝廷上,韩厥荀罃等人势头越长,话也就不好说了,遇到政见相悖的,对上他中军元帅也毫不退让。栾书在朝廷上不能发作,回到家里动不动便暴跳如雷,家里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唯恐触上霉头。栾书看在眼里,除了生气,还有些力不从心的无力感。
大清早上,栾书坐车出门,在郊外转了一圈,跑到野塘边看渔者垂钓。一直消磨到午后,栾书让驭者绕到新绛南面的僻静丛林里。他一路轻车简从,身边只带了两名卫士。
“魏淙,你来驾车,带我去见钟离赢。”栾书是带了重金财宝的,加上他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想那武士也不好拒绝他吧。
“那钟离赢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无心出世,大人您何必执着于他?还请大人再给魏淙一段时间,若打听到勇武之辈复荐不迟。”
“嗯,不过当下的勇士近在眼前,你只管驾车,我先试试再说。”
话已至此,魏淙不再多说,从陪乘的位上离开,与驭者换手。
心事重重的栾书无心去看沿途的风景,而这时春暖花开,正是四时当中最为绚烂的季节。尤其山樱绽放,微风夹带着粉色的花瓣,轻柔地落在了颜色深沉的衣襟上。沉思当中的栾书,他不知自己在何时注意到的,等他注意到腿上积落的几枚娇嫩的花瓣时,恍然生出几丝畏惧,对衰老的畏惧。他这才发现,路里的山坎上生了好些樱木,怒放了一树的妖娆。
“停车,在这歇歇。”
栾书命令魏淙就此停下,就坐在车上仰望那片花海。坐在车上赏花,清馨的芬芳让他感到难得的安宁和凄凉,他叹了口气,不再去看,而是低下头,伸出枯瘦干皱的手指,拈去膝头的落花。
拈花的手指将近膝头,只听噗嗤一声,洁白的花瓣刹那间染上殷红,他的手指和脸颊沾上了粘稠的液体,带着惊心的热度。
栾书瞠大眼瞳,心中大骇,安宁和凄凉的情绪瞬间被悚惧和懵然取代。他一侧头,就见陪乘卫士的人头正骨碌碌的滚落。栾书来不及惊叫,就见寒光一闪,他凭着本能,堪堪躲过刺来的利刃,从车上栽落下来。一边忍耐着跌伤的剧痛,栾书身体一偏,再次躲过扑将过来的魏淙,他厉声大喝:
“混账!你到底是何人?!!”
魏淙不语,只是满眼森冷,再次举剑去刺栾书。栾书见剑光逼近,眼看躲闪不及,骇地心胆俱裂,连忙用手去搁,那手便被利刃砍断掉落在地,断落的伤口鲜血喷涌。栾书惨叫一声,顾不上难忍的疼痛,狼狈地单手支撑着身体匍匐挪动,垂垂老矣的栾书加上重伤在身,哪里逃脱的了,被魏淙一剑刺穿了心脏,当场气绝。
魏淙自然知道,这路径偏僻的很,便是野人也很少踏足,当下有条不紊的将尸体抛到坎下,坎下是陡峭嶙峋的石崖,石崖与对面的大山如两道巨大的石门,挟夹着河水的一条支流。
扔了尸体,魏淙将车上的鲜血擦拭干净,将马头调转到来路的方向,在马背上狠抽了一鞭,只听得一阵嘶鸣,几匹马绝尘而去。
魏淙收了剑,沿着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去。
当空无一人的车架被栾家找见,已到了次日,栾家上上下下一片大哗,过了几天,虽然找到那处留有血迹的荒山野路,栾书和那两个护卫终究再无影讯。一切都已随逝水东流。
魏淙的事栾家自然并不知晓,他离开之后,悄悄进宫找到孙周,孙周盯着这个曾经的家臣,他闭了闭眼,半晌才说:“如此大事,你这样擅做主张,便是忠心为我,我又怎敢用你?”
“请主公责罚。”
“哎……这屠刀握于我手,便是超出掌控,又让我怎样责罚?”
“请主公责罚。”
魏淙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孙周叹道:“你走吧,以后天大地大,不可复入晋国,为此惩戒。”
魏淙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孙周起身,自顾踱到悬挂钟磬的木架旁。望了一会儿,他抚摸着崇牙,想起昨日乐师子野弹奏的琴曲,便执起木槌轻轻敲起旋律。
乐曲从图案精美的钟磬里悠扬地倾泻而出,在大殿中萦绕,直至曲终。孙周将木槌放回原处,转过身时,除他之外,殿里已空无一人。
孙周独自踱到殿外,近来每逢闲暇,他时常到子野那听他弹奏。虽说子野是主乐大师,但较于宴饮时的钟磬之乐,他更喜欢私下拜会,不用兴师动众,听他弹奏素琴,也与之清谈,言语间颇有所得。
子野的住处幽僻清雅,少许雕饰而工于自然,孙周远远见他站在林中一动不动,正在侧耳倾听,听的极为认真。到了百十步外,子野微微侧头,准确地看向孙周的方向。
“盲臣拜见主公,”待孙周走近,他躬身施礼,抬起头淡淡说道,“主公步伐滞涩,想来心中略存犹疑,不知盲臣能否为君解忧?”
“寡人听闻,至于味者,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如今言音,耳锐之至,恐怕子野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孙周笑道,见子野未带冠冕,整洁的发髻上沾着露水,洁白的衣襟上也有水汽,便说,“子野清早就在林中听这自然之音,不知有何裨益?可否教谕寡人?”
“不敢,盲臣自幼开始,已听了二十余栽,对这万物精深奥妙,甚至于一二三解也是琢磨不透。”子野与孙周并肩而行,走到邻近的台榭中坐定,童子为两人捧上茶水。
孙周抿了口水,请求子野用古琴弹奏一曲。子野闻音知雅,孙周不想多提,他也就不再多问,命人取来古琴,调好琴弦为他弹奏。
然而,尽管琴音优美,如清泉洗髓般澄澈于胸,孙周始终听不进去,时时走神。一曲过后,子野按弦止音,不再弹奏。
“主公今日心不在此,还是改日再来吧。”
“是寡人失礼了,”孙周歉然起身,“劳烦了,寡人改日再来听子野今日所弹之曲。”
说罢,孙周沿路返回,穿过路寝,回燕寝休憩。
过了一阵,孙周派去云梦的奚翮还没回来,鲁侯已经抵达晋国来朝见孙周,孙周命四军元帅指挥阅兵,与鲁侯一道观礼。而在阅兵之前,孙周在视朝时将八卿的人选再度调整。这一次,哪怕孙周跳过荀偃,直接提拔韩厥,让他接替栾书坐上中军将的位置,也无人敢有丝毫置喙。
鲁国历来为晋国盟友,鲁侯更是三天两头来晋国朝见,与晋国君臣打了不少交道,何曾见过现在这番主明臣睦的景象?来晋国之前,他便有所耳闻,听说这刚刚继位的年轻国君是如何厉害,不动声色越过栾书,直接将大权集于一身,将一班新老大臣震慑的服服帖帖。事前他只当玩笑,还私下戏言“难不成晋国也出了个郑庄公不成?”如今亲眼所见,才知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为人称道的晋候周子,若未亲眼所见,那种震撼,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描绘?
以前鲁侯朝见晋候,迫于形式,便是遭到礼遇不周,也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私下抱怨几句。这次来晋国朝见,晋候不仅平等相待,还礼遇有加,即便对方的年纪不过是十四岁的青葱少年,那样的手段与气魄,言谈举止间所蕴含的超凡见识,也叫他心悦诚服。
鲁侯离开晋国返回鲁国,一路与手下大臣季孙行父都在谈论孙周的事。而继鲁国之后,杞伯也想来晋国朝见孙周,不过他心中没底,便先到鲁国。
杞国微小,周围又是强邻林立,无奈屡次迁徙躲避战乱。投靠大国以保全自己,这是众多小国的生存之道,杞伯为此也是绞尽脑汁。可惜大国无信,投靠左邻,招来右邻讨伐;前狼后虎,国家已是岌岌可危。近来,晋国新君之名如雷贯耳传至九州,杞伯听到风声便来朝见,不过他对晋国不太了解,便想到鲁侯这探听消息,看看是否真的可靠。
杞伯与鲁侯两相见礼,坐定之后话入正题,杞伯问道:
“您与晋国交道多年,晋国的形势恐怕难逃您的法眼,依鲁侯所见,这晋侯能否坐稳君位,晋国能否长治久安?”
这么一问,没想到鲁侯像是开了话匣子,对晋侯赞不绝口。
“杞伯啊,您可是问对人了!从景公开始直至如今,寡人与三代晋君打过交道。景公、厉公就不说了。至于当今晋侯,他可比从前十三岁继位的郑庄公还要厉害,继位至今不过半载——嘿,以前的晋国要么主弱臣强,要么权贵欺上瞒下索贿受贿,盟国怨声载道,国内也是民不聊生。再看现在,有晋候支持韩厥主政,荀罃等贤臣竭力辅佐唯命是听。不仅如此,晋候所发赦令,还有一干为政举措……”鲁侯滔滔不绝说了一通,从为政举措谈到孙周的年轻有为,从他的年轻有为又谈到他的风流倜傥,末了叹道,“哎,可惜鲁国是姬姓国家,与晋国同宗同源,同姓不婚那,不然寡人还想将女儿嫁到晋国,别说八名陪嫁媵妾,十六个也能给得……”
说着说着,两人便开始谈起风花雪月之事,此时杞伯已动了心思。鲁侯与晋候同宗同源,都是王季后代,是姬姓国家,他杞国可不姓姬。
鲁国一行,杞伯算是吃了颗定心丸,他害怕夜长梦多被人捷足先登,匆匆辞别鲁侯,立马到晋国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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