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翮与东门衍在逆旅堂室里烤着火,奚翮的目光在内室门口停留片刻,心里疑云不散。
“听你说来,这女作男装的孩童原是公子在云梦山上结识的同门师妹,既是如此,怎么独自下山,还出现在那种地方?难道家中糟了变故在躲避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
奚翮皱着眉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旁边东门衍也在寻思,片刻起身往内室走去。
扣了扣房门,不时周晋出现在内寝门口。
“公子,要不要去云梦山通知颛孙先生?”
“先等等,阿玉现在烧的糊涂,等她清醒问问状况。”周晋略一沉吟,说,“我们并不急于赶路,暂且就在旅中住下,你们不用看着,下去休息吧。”
东门衍施礼退下,周晋回到内室,背对着那玉坐下。那玉床边女奴在照顾她,按照医师的叮嘱不时擦去身上沁出的汗水。
那玉发烧的热度到了晚上逐渐消退,转醒之后看到周晋近在咫尺地盯着自己,以为自己出了幻觉,有气无力地说,“小周哥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晋观察着那玉的神态反应,斟酌道:“我碰巧路过,在荒野碰见你的。”
“原来如此,那还真巧……”那玉嘟囔着,昏昏沉沉地,自己也不知说了什么。她现在浑身难受,连诧异的精力也提不起来。
周晋让女奴端来汤药,喂那玉喝过之后,见她耷拉着眼皮又昏昏睡去,自己便在旁边看着。
心里放松下来,再加上汤药的作用,这一觉那玉睡的安稳,醒来后虽然还是头重脚轻,脑子总算清醒许多。再看到周晋,那玉感慨道:“没想到在那种荒郊野外还能碰到熟人,我这条小命总算捡回来了。”
“我才吃了一惊,你怎么呆在树上?难道在躲避什么?”
“这,这就说来话长……”那玉不好意思地说,“荒郊野外的,也不知会不会碰上豺狼虎豹,我想着兴许躲在树上比较安全……”
见那玉脸上并无悲戚之色,周晋松了口气,随即疑惑地问:
“你不呆在云梦山,怎么孤身一人来到荒郊野外?”
“这也说来话长……”那玉半真半假地说,“栾书请我师兄给他看病,我在山上呆的无聊,又怕师兄不带我去,便偷偷尾随,没想到一时大意,就,就跟丢了……”
周晋一听,觉得那玉实在没心没肺,心中不由气闷,又不知自己在气些什么。怔了半晌,那郁气不散,他的语气也不由严厉起来。
“一时大意?你这叫一时大意,这是轻贱自己!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你父亲和鬼谷老师,还有你师兄师姐,他们不知要急成什么样!”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那玉认了错,又捂着头直喊头痛,觑见周晋的脸上不仅消了怒气反而有些无措,于是加了把劲,揉着眼恳求道,“下次一定不敢了,小周哥哥,能不能别把我生病的事告诉父亲他们?别看我父亲斯斯文文,要是知道我跟丢了师兄,还在外面冻了一夜,非来个家法伺候把我打死不可……求你了,以后我绝对不敢再犯,怎么样,帮我美言几句行不行?”
周晋知道那玉软硬不吃,要是答应下来就此揭过,再想教训她怕就难了。可看她可怜兮兮地恳求自己,又忍不住心软。那玉说的虽然夸大其词,不过少则斥责,说不准还真要挨打。想到这里,心里又气又怜,倒把自己闷的说不出话。再想想自己的弟弟杨干,也是个捣蛋鬼,也不见像她这样让人头疼。
“哎……你安心养病,我不说就是,不过还得早些通知他们,也好叫他们心安。”
“还有件事恐怕也要麻烦你,”那玉见周晋答应下来,底气足了几分,说道,“等身体好些我还是想去绛都,能不能别告诉父亲我现在何处,要是叫他知道,定然叫师姐接我回去。”
“你啊……不是你说那里是是非之地?再说,便是你师姐不来接你,等去了栾家,你师兄怕是也要将你送回去。”
“师兄那里我会想办法说服他,现在就拜托你了。”
周晋将她伸到外边牵住自己衣袖的手塞了回去,唬着脸说:“那你先得把身体养好,不许胡闹。”
“我保证!我发誓!”
可转眼周晋离开,那玉立马捂着嘴笑,心说:“不行了!太可爱了,差点没忍住掐上一把。”
周晋比她大二岁,这个年纪甚至不能称之为少年。不过周晋气度不凡,言行举止练达大方,而又自来沉稳,便难见稚气。但方才那番言语,简直就像闹着别扭的小男孩,再加上生的清秀漂亮,皱眉微瞪的表情实在欠缺威慑。可那玉哪里知道,周晋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话说重了害怕惹她讨厌,说轻了又担心她不长记性。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自然拿不准方寸。
那头周晋出了内寝,写了两封帛书,一封让东门衍送到云梦,一封让奚翮送往绛都。两人快马加鞭,两天后又带回两封信来,除了感谢周晋之外,便是训斥那玉,让她一路听话,不可给周晋添麻烦云云。
那玉见父亲和越尧没有催自己回去,不由对周晋刮目相看。
这天周晋在窗前看书,那玉身体好了不少,已经能够走动。
坐到周晋跟前,那玉趴在案上盯视着周晋,周晋被她看到不好意思,面上不露声色,垂眼问她:
“你看什么?”
“嗯——我是在想……”
“想什么?”
“想孙周。”
周晋挑了挑眉,视线落回竹简。
“怎么想到他了?”
“鬼谷爷爷经常提到他,说周子如何如何的,我在想,既然孙周那么厉害,也不知和你相比谁更厉害一点。”
“我看啊……都比不上你。”
那玉脑袋一歪,闭上眼睛。
“我怎么觉着你的语气十分里头有八分讽刺?”
“难道不是?从云梦到绛都才多少路程,这你都能迷路。而且我自小到大,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蹲在树上差点冻死。”
那玉自讨没趣,再说下去只会更加没趣,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你不是在洛邑嘛?怎么跑到晋国边境?”
“外祖父让我读书之余还需四处走走,我原想沿晋圉一直往东,顺道看看晋国边境的诸多小国,直到齐国。”
“真对不起,”那玉讪讪地说,“结果被我耽误了行程。”
“该是万幸,不然我可就失去了一个小师妹。”
那玉耸了耸肩,说:“我现在好的差不多了,小周哥哥继续旅行吧,只麻烦顺道送我去趟绛都行不行?”
“你还要泡一阵药浴驱除寒毒,不然以后有得你受。再说,我现在改变主意,准备在这等人。”
那玉原想反驳,后头听说周晋等人,不禁奇道:“等什么人?”
“楚国人。”
“楚国人?”那玉来了兴趣,追问,“我不明白,你说清楚一点行不行。”
“那玉可知楚王让公子成用汝阴之田利诱郑国,让郑国叛晋盟楚的事?”
“略有耳闻。”
“从去年开始,楚国三天两头攻打晋国盟国,想方设法激怒晋国人,显然是想和晋国好好打上一仗分个输赢才肯罢休。”
“话虽如此,晋国不是没有接受挑衅嘛?听你的意思,似乎近来就要开战?”
周晋放下竹简,眼中的自信和笃定含而不露,却又华光溢彩。他说:
“我来考考阿玉,你觉得晋楚争霸,在天下诸侯当中,关键在于哪国?”
那玉想了想,道:“齐国?”
“非也,齐国离楚国太远,而也曾是一代霸主,连相隔不远的晋国也不会真心臣服,何况楚国。”
“那——是宋国?”
“宋国是周朝的客人,是殷商遗民微子后代,自命清高。他们看不起楚国人,认为楚乃荆蛮之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臣服。”
那是秦国?不对,现在的秦国还入不了中原正统的眼,臣不臣服没人在乎。
鲁国嘛,那是周公后代,还有宋国作为屏障。
卫国?恐怕盟楚的使者还未出镜就被晋国打趴下了。
那玉左思右想,在九州大陆的大国与中等国家当中,还有哪国比较重要?
“那,那是郑国?”那玉不太确定地问。
“不错,就是郑国。”
“可郑国同样离晋国很近啦?”
“郑国在四战之地,无险可守,与楚国之间全是小国,无法屏障。郑国是姬姓国家乃中原正统,与晋国虽邻,却有河水阻隔,更惧南方威吓。晋楚之争,关键在于郑国。”
原来如此,那玉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也就是说,如今晋国失了郑国,若不与楚国开战,等于昭告天下自己畏惧楚国。这仗也就不能不打,对不对?”
“聪明。”周晋赞道,伸手在那玉头顶揉了揉。
那玉全然没有注意,只顾皱眉沉思。过了很久,那玉抬头盯向周晋,目光灼灼。
“天下大势如此了然,看来你平日在鬼谷爷爷面前还是藏了拙,隐了锋芒。”
“锋芒?”周晋失笑,“韬略于胸我心自知,并非锋芒,不过是小小见地,我想这份见地不仅于我,于天下英杰来说都是分明的很。”
那玉不赞同的摇摇头,这样的大局观可不是谁都能看的分明,好吧,至少没有周晋的点拨她就不能了悟。
迟了一会儿,那玉问:
“你这无异于锦衣夜行,无人了解便无人欣赏,那这抱负又如何实现?”
周晋婉儿一笑:“阿玉这是怎么了?莫非开始欣赏我了?”
“不对,以前是欣赏,现在是崇拜,被你的智慧折服的五体投地。”
周晋一怔,垂下眼别开视线,不去看那玉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但那光芒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觉得应该高兴,可莫名的惆怅一丝丝侵袭过来,惘然而又焦躁。他皱了皱眉,对这陌生的情绪万分不安。
旁边的那玉兴致勃勃,完全没有注意到周晋脸上露出的惶惑之色,原本那也是微不可察的。
当情绪渐渐按捺下来,那玉的心里也有些惆怅,与周晋不同,那玉的惆怅是烈火燃烧后冷却的余烬。周晋的话彷如烈火,又如同呼啸而过的千军万马,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自怨自艾的自己是如此卑微。他的心里有锦绣河山,而她的心里,却只有沾满阴翳的尘埃……
日尽月升,到了后半夜那玉还是毫无睡意,心里回荡着周晋的话,思索着与周晋有关的事。攸地,那玉一下从床榻上翻了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周晋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那玉敲门的手几经犹豫,她咬了咬唇,暗责自己太过浮躁。
那玉悄悄离开,回到房中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等心境平复之后方才休息。
而到了翌日膳后,那玉和周晋在路上遛弯消食,那玉冷不丁地说:
“小周哥哥,被鬼谷爷爷赞不绝口的‘周子’,身在洛邑的晋国公子孙周,其实就是你吧。”
周晋的脸上并无讶色,他轻轻一笑。
“怎么?开始对我的事感兴趣了?”周晋一边说,一边看向那玉,见那玉半天没有回答,又问,“是我怎样,不是我又当怎样?”
那玉一时语凝,她只想证实自己的猜测而已,也没想怎样,因而一时便不知如何作答。
“阿玉——不论是周晋还是孙周,我就是我。”
“我没说你不是你啊。”
“那么阿玉呢?还是以前的阿玉嘛?”
“嗯,不过……”那玉皱了皱眉。
“不过?”
“没什么。”
他在那玉脸上逡巡一阵,确信她的“不过”之后,不会给他多做解释。
“那你叫我什么?”他转而问道。
“什么?”
“你叫我什么。”
那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没发现什么异样。
“小周哥哥,你没发烧吧。”
“嗯,就是这样。”
那玉翻了个白眼,不晓得他为何颠三倒四起来。不过总而言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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