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丞，这边！”

“快来呀！”

阳光温热，蓝天白云纯净到不像话。

嗯，绝对绝对是个好天气。

整个周边，都是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地，连绵不断，宛若一片放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洋……

“海洋”里，正有一白一红两个小不点儿，欢快自由地游弋嬉戏。

四月暖春，是天马镇赏油菜花的最佳时节。

“梁丞，那是祝英台跟梁山伯吗？”

前面，手舞足蹈的女孩忽然停住。

不远处正有两只蓝色的蝴蝶相叠落在油菜花上，把女孩的目光吸引住了。

女孩一脸欢天喜地，抬手指着就朝男孩问了句。

话语里不无天真。

“你说……是不是啊？”女孩回头，笑靥纯情明媚，那双笑弯了的眼睛里狡黠灵动。

一头亮粉色的长发垂落腰畔，这让女孩看起来仿佛就该是一个精灵。

“快说呀！”女孩催促道。她这是故意的。

站在身后的男孩，脸这个时候，“刷”地一下全红透了。

简直堪比面前女孩穿在身上，那件印有日漫卡通形象“犬夜叉”的红色卫衣。

首先，他是有常识的。

那两只美丽的蝴蝶，这个时候尾部已经粘合着尾部，接下来要干嘛……

额……

那应该早在小学四年级时，老师当时就在自然与科学课上普及过的。

可是，男孩有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女孩这个时候根本就是本着自己的玩心，在逗弄他呢。

“我不知道！”男孩回答着。倒挺干净利落的四个字。可闪避的目光出卖了他的不诚实。

“哦~”女孩看在眼里，点晃着脑袋。

大大的眼睛上，两柄又翘又密的眼睫毛，不停扑闪扑闪地。

似乎是在心里正酝酿起些什么……嘴里发出的单音节慢悠悠地拖长，再慢悠悠地上扬……

那双望着男孩的眼睛里分明有光在快速闪烁。

果不其然！

下一秒，女孩就跨出一大步朝男孩走来，微微倾身，纤长的双臂就勾住了男孩脖子，踮起脚，脸挨近男孩的。

张合的嘴里微微吐着气，“那我现在就有义务告诉你……”

话落，猝不及防！

四瓣唇黏合的一瞬，一个吻，让人心跳狂乱的，烙印上了……

……

等到男孩如梦初醒，微微意识过来的时候，偷吻的女孩已经在这个时候，开心的像只雀跃的小鸟儿，嘴里又是欢呼，又是大声唱着情歌的跑得远了……

男孩还没有彻底意识过来……

有点不敢相信。

果断抬起手往自己的手臂上掐了一下——这下才彻底意识过来。

疼的！

男孩一下子疼到五官纠在一起，呲牙咧嘴地赶紧搓搓被自己掐红了的手臂。带有泪花的目光里，女孩的倩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男孩又抬手碰了下自己刚才被女孩亲吻过的两瓣嘴唇……然后唇角开了，勾起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弧度。

羞涩的，傻乎乎的，一个人站在原地笑了起来……

年少如这春天，多美好啊！

“念念，等等我！”男孩边大笑边奔跑，旋风一般飞奔起来追在女孩身后。

天朗地旷间，放开声音，嘴里头大喊着，“念念，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知道！”女孩边跑也边回头，从不怕脚下被一个接一个的石坎绊倒。

“我超喜欢你，梁丞！”

“我更喜欢你，念念！”

青涩年少如他们。

两人放开嗓，朝对方喊着“喜欢”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一声叠着一声……女孩男孩谁都不肯让着谁。

恐怕一定要在“谁更喜欢谁”这点上，争论出个高低。

而在他们这个年纪里，正所谓最不缺的，也正是勇敢跟幼稚。

“念念！”

“梁丞！”

男孩追了小半个花田，终于是追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把人拥在怀，相视的那一眼里，两个人均已是满脸赧红了。

少男少女啊，似在要把漾在这暖风里头，漾在这油菜花香里的，那份心口中独有的懵懂喜悦跟悸动，全都说给喜欢的人听——男孩念一个字，念一个词，女孩就跟着念一个字，念一个词……美好如生生世世永远相随，永远没有生离与死别……

“我，”

“我，”

“永远，”

“永远，”

“都喜欢你！”

“都喜欢——”

突然！天地间立马一阵剧烈的震动跟摇晃！

越来越剧烈！

男孩女孩相拥一起的美好画面一瞬间被定格，立马变成了一块脆弱的玻璃，砰地轰然而碎！

油菜花上，那两只恩爱交合一起的蓝色蝴蝶，小小的身躯抵不住，刹那化为灰烬成了永恒！

原本金灿灿的天地间，骤然黑暗！

“念念！”

“念念！”

有人在叫喊季凉的名字。仔细听，那是梁丞的声音。

季凉耳边，全世界一下子就都灌入了嘈杂跟叫喊之中——

有女同学的叫喊！

有男同学的叫喊！

有老师的叫喊！

一浪涌过一浪——像热油里滴入水，火星惹着了火炮，乌鸦惊得振翅嘶叫……全都混杂一起。

千声万声叫喊里，梁丞的，其他人的，全无不例外，挤压了惊慌，满是惊慌！

还有东西接二连三落地摔碎的声响！

“念念！”

“梁丞，你不能去！赶快跑啊！”

“念念！”

最后这一声叫喊，梁丞用尽了全力。

终于声嘶力竭的是让季凉从睡梦中彻底醒过来……

下午刺眼的阳光直接钻进眼睛里，双眼酸溜溜疼，模糊的视线里，整个教室灰尘尘一片。

季凉的意识还很朦胧……

就在此时！

离她不远的前方天花板上，那灯跟风扇，摇晃着突然断了线，掉地摔碎！

季凉这下子才被吓呆住！

人后知后觉才有感官意识到——整个教室都在颠簸摇晃！

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才看清——教室里、走廊上，四周全都是惊慌逃窜的同学！

季凉睁大眼睛亲眼看到的……

那景象季凉这辈子都将忘不掉、抹不去。一辈子的烙印。

就像是……后面有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和妖魔鬼怪，同学们此时此刻里都在拼了命的逃！

很疯狂的！

很用力的！

往死里逃！

“梁丞，你疯了吗？”

讲台上，梁丞挣开了班主任老师的桎梏，躲着天花板上掉落的水泥块，一股脑冲向教室最后一排的季凉。

“念念！念念！”

怎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

“梁丞！”

梁丞，那个夏天，哪怕整个世界都天摇地动，我依旧望着你，奋不顾身地冲向我。

如果我有预知后事的本领，梁丞，我宁愿你……将我抛弃。

前一秒还在惊愣当中的季凉，突然本能地一下子起身，抬腿一脚踹开了面前挡路的桌子，冲向那奋不顾身的少年……

两人迫不及待地都向彼此伸出了手，两根中指相触的那瞬间……

然后，世界没了光，没了知觉，虚浮着浸泡在末日的黑暗中……

也没了声音，一片死寂……

……

念念，别哭了，我带你去吃杨柳河街的酱凉粉。

念念，我不喜欢你把头发染成其他颜色。

梁丞，上次我问你天上的白云是什么味道，你明明就告诉我说，它们就像棉花糖一样是甜的。说！你是不是已经背着我偷吃过了？

梁丞，我们玩摇滚的那伙朋友都说了，上海外滩观光隧道里的彩色灯光很摇滚很带感，你带我去好不好？你带我去嘛好不好？

好，等我们长大了，我就带你去。

不准反悔！

绝不反悔！

哪个反悔，哪个就是恶心巴巴的蚯蚓！还不得好死！

嗯。

梁丞……

梁丞……

过了好久好久，身体撕裂的巨痛中，季凉有了知觉，醒了过来。

“嗯……”

眼前这会儿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哪儿？

季凉动了下，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动不了了。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而现在自己嘴里很渴很干。

季凉吸了一口气——嘶，好痛呀！

痛的就像是她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全搅在一起了。

“梁丞……”

“梁丞……”

嘴里，嗓子里，有沙砾硌着，疼得要死！

“梁丞……”

“你在哪？梁丞……”身体一点也不能动弹。在最没安全感的黑暗里，季凉最后的记忆里，只有梁丞，惟有梁丞。

“念念……”良久后，才有道几乎是轻不可闻的微弱声传来。“你有没有受伤……”

“梁丞，这是怎么了？”

对，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是世界末日来了？

“地震……”

“地震？”

一听是地震，以前从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都十分陌生。

可灾难这东西，天生就是让人畏惧的。

季凉一听是地震，立马就想到了去年来自河北的语文老师，某次在课堂上就有说起过的唐山大地震。

那次语文老师说，她的家乡河北唐山，在七六年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中，死了有很多很多人……她的爷爷奶奶，她的姑姑小舅还有小伙伴，都在遇难者人数中……

一座城市，在短短几十秒的时间里，用你难以想象不到的速度——轰地一瞬间，崩溃成了一片人间地狱的废墟……

一想到语文老师说的唐山大地震，季凉很后怕起来，哽着声音问梁丞，“那……会不会死很多人？”

“念念，别怕……千万别睡着了，困了也不能睡啊……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别怕……会有的……”

黑暗中，谁都看不见彼此。梁丞气喘着在安抚季凉，但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全断了……

“梁丞？”

“梁丞！”

“啊！嘶……”季凉不小心动了下，痛，立刻传遍全身。

她慌了，“梁丞，你怎么了？”

“梁丞！”

“梁丞！”

接下来，无论季凉的叫喊如何一声大过一声，始终都没等来梁丞的回复。

黑暗中，无助像是被放在了显微镜下，无限放大跟蔓延。

季凉大脑一瞬间被放空，接着又一瞬间闪回，她立刻就想到了——

“哇”地一声，季凉急得立马大声哭了出来。

“梁丞！”

视觉障碍的情况下，嗅觉及听觉就自然很灵敏。

满是灰尘味的狭窄空间里，能嗅到某种阴冷的气息贴得越来越近，能听到某种东西似水一般平静地在耳边流逝……

季凉再不敢多想！

“梁丞！”

“梁丞，你别吓我……”

“你在哪儿……梁丞……”

“念念……”

“念念……”

“我没事儿……我好着呢……”

强忍住身体的极限巨痛，这让梁丞已经残存不多的气息，在一点点的加速中，消失殆尽。

他告诉季凉说：“我在你身上保护着你呢……天要是塌下来……先有我垫着……”

“梁——”

“丞……”梁丞的话，着实让季凉吓住了。

她的牙齿和舌头全都不听使唤了，打颤的很厉害。合不上的嘴巴里，又多吸了好几口沙砾……可是，季凉已经忘记了咳嗽。

周遭一切，阴冷无比。

明明压在她身上的是冷硬的水泥块。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是梁丞温热的身躯？

梁丞用全身还能稍微动弹一点的脑袋蹭了两下，这是最接近季凉心脏的地方……他现在还可以听见季凉的心跳声。

咚、咚、咚——

这是他第一次，也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听见季凉的心跳。

最后……一次？

梁丞也很后怕。

一想到这，他眼眶忽然间湿润了……到下一秒，眼泪怎么收都收不回来了。

回望记忆之初，他们两家早是邻居。

他与季凉同年，还长她三个月零四天。

这么多年，他就一直陪伴她长大的女孩，他保护了好多好多年的女孩……

她是学校里，那些学生们背后疯狂说三道四的坏女孩，是老师们眼中厌恶的坏学生，甚至还是父母心中厌弃的坏女儿……

可她季凉就是他梁丞哪怕自己不是郭靖，也想要她成为黄蓉，拥有桃花岛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一直都是他梁丞，急于长大，然后想用尽世间最最珍贵的礼物迎娶回家的女孩，是他舍不下今后如果没了自己，上天会苛责她，让她受尽苦受尽难的女孩……

如何舍得？

如何……舍得？

胸口一片湿热。隔着单衣，皮肉下的那颗心脏，季凉的心脏，可冷得透透彻彻！

自小，她很不幸就是一个被迫生活在一个父母婚姻不合，时常吵架打骂的原生家庭里的小孩。

这种不幸，使得季凉每天一醒来，就被迫接受到的失望跟绝望总是多余希望，也早造就了还只有十几岁的季凉，就完完全全是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心态，来冷眼漠视这个世界新生的每一天。

可她现在，她迫切的想要看见希望，迫切的想让自己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身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器官，都是乐观的。

都是乐观的！

季凉坚定，她相信梁丞刚才说过的话，他们不会有事的。

她相信明天！

明天就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们了。

她无比相信，她会和梁丞一起在今年的八月去北京看奥运会的，一起长大去上海的……然后他们结婚，今后会无比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

一定会的。

一定会实现的。

除了梁丞，季凉从没这样子无比信任过谁了，她发誓自己会一辈子……

一辈子信任梁丞的。

“念念……”

“嗯……”

“念念……”

“梁丞……我们——”

“好好活下去……要答应我啊……念念……”

季凉本想是要给梁丞好好规划他们长大后的美梦，可掌管生死的神太无情了，一切全来不及了。

梁丞的声音再次断了……

最后一丝气息回荡在灰尘味里，断了……看不见，摸不着。

死亡的蛹将梁丞的身躯紧紧包裹住，融在黑暗里，密不透风……

从今往后，梁丞和这场大地震中的大多数遇难者一样，对这个曾是温暖鲜活的世界，最后的印象，永远是这无际无边的黑暗……

“不！”

“我不答应！”

“梁丞，我绝不答应！”

“绝不！”

小时候，经常躲在一旁目睹父母因各种事争吵打架的季凉，那时候小小的她心里就在幻想，如果有天爸爸妈妈谁忽然不见了、消失了，是不是他们明天就不用再争吵了？

晚上是不是她就不用在爸爸妈妈的争吵声中惊醒？

早上她也不用啃着一块方便面或是饿着肚子，黯然失望的出门上学？

那时候，小小的季凉还不懂那种所谓的“消失”，绝不是一时生离，而是死别……一辈子。

第一次……

季凉第一次体会这种到肝肠寸断的死别，竟是在梁丞身上……

这种体会，代价太大。

季凉坚决不要！

“梁丞！”

痛，全身每个细胞，每根毛发，每根血管，每一滴血液……都在剧烈的痛。

季凉整个人陷入了混沌中……

痛到最后，所有的都成麻木了。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外面下雨了。

停了。

开始有狗叫声，有搜救人员的呼喊，有各处砖头敲打撞击的声响，有机器作业的轰隆声，还有学生家长撕心裂肺的哭喊……

可日日夜夜里，季凉始终都没呼救。

睡过去，醒来。

醒来，又睡过去……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

她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在候着生命一点点的从身体里流失。

梁丞……

梁丞……

你还记得，去年你送我的那束瓜叶菊吗？

你还记的吗……

“快来！这里还有人！”头顶忽然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刹那，就有光芒迫不及待地直接从洞口里钻了进来。

季凉虚弱的睁开眼。

她见到了黑暗中第一束阳光。

这束阳光打在她脸上，比以往的还要灼热。

上方，那个人徒手就把洞口越刨越大，越刨越大……

大到季凉看见了碧蓝通透的天空中，那些柔软漂浮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