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郑月娥有心事,这是太监张崇贵看在眼里的。从傍晚到现在,郑月娥时而坐在椅子上发呆,时而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脚步悠悠,像是飘荡在昏暗中的幽灵。张崇贵还是那副死样子,杂乱的头发像枯草一样顶在脑门上,平日里被他极为呵护的黑色玄纱冠帽扔在床底下粘满了灰土,他也视而不见。
“你若是想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只消跟那土匪睡上一觉便可,在这里晃悠作甚?”太监嘶哑着嗓子一脸怨气对郑月娥道。
郑月娥捡起地上那顶冠帽,用手指轻轻拍打了几下,将帽子扔进张崇贵怀里道:“我若是从了那土匪,岂不是你也没了什么价值。只怕是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成了一个死太监。”
张崇贵瞪着三角眼,脸上带着不健康的潮红,一只手颤颤巍巍指着郑月娥道:“你这个贱货,如今敢跟咱家这样说话了,等咱家出去不扒了你的皮,将你卖进教坊司,让万人骑!”
郑月娥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之色,斜着眼睛看了张崇贵一眼道:“倒是让你骑,你可有卵子?”
张崇贵气得说不出话来,满脸潮红指着郑月娥道:“你……你……”
说着也不穿鞋,便从床上趴下来,朝着不远处的郑月娥就扑了过来,一只干瘪的手就要抓上郑月娥的头发。却见郑月娥反手一记耳光打在了张崇贵脸上。
“你敢打我……你……你这个贱人。”张崇贵带着哭腔坐在地上活脱脱像个街头撒泼的泼妇,郑月娥却不想再理他,轻轻啐了一口,转身向窗口走去。
没走几步,却听见门口铁锁被人打开,一个土匪走了进来,色眯眯笑着对郑月娥道:“二当家的叫你去给兄弟们做饭,随我走吧!”说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地上的张崇贵一眼。
郑月娥缓步跟了上去。
………………
山寨聚义堂里,一伙土匪分两排各自靠着两边站立。大堂最里面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一身儒生打扮,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兀自用扇柄敲打着面前的桌案,眼睛却打量着面前站着的两个和尚。
薛安克和会能依旧被绳子捆着,旁边站着土匪二当家的。
那二当家的将一个小木盒子上前放到了桌案上,转头又看看薛安克与会能,道:“大当家的,从他们身上就搜出这么一个盒子,这个小和尚说那宝贝在打斗时遗落了。”
薛安克朝那书生看去,看来这人就是山寨里的老大,不过看他这身打扮却不像个土匪,反倒像是世家子弟。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上想这些,脑袋里思索着接下来将如何应付这个人。
那大当家的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边,边打量边围着二人转了一个圈,转而悠悠道:“二当家给他们松绑吧。”
那土匪倒也没什么疑虑,走上前将二人身上的绳子解开。之后那大当家的道:“两位是出家人,我周某人也不难为二位。其一,说出那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宝贝。其二呢,就是说出那宝贝的下落,我自当放你们二人离开。”
会能道:“这位周施主,其实那个物件对我们佛门来说算是一件宝贝,对你来讲,却与一块石头也差不多,何必为难我师徒二人呢?”
听到会能的话,那自称周某的土匪头子不禁面色一变,郑重地看着会能道:“不知大师所说的,可是舍利子?”
会能和薛安克同时看向了土匪头子,薛安克心想,这土匪倒也是有几分见识,区区几句话就能猜出来是舍利子。
站在一旁的土匪二当家不解,问道:“大当家的,那舍利子是啥宝贝?”
土匪头子略自沉吟了一下道:“那舍利子是佛陀的遗骨火化之后而凝结成的骨石。”
二当家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道:“那就是死人骨灰喽,我当是什么绝世珍宝呢。”
土匪头子不耐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个屁!”
二当家讪讪地退到了一边不再说话。
会能道:“施主见识不凡,那既然知道是佛陀遗骨,也知道在世俗界也无甚用处,还请施主还我师徒自由。”
那人却笑笑道:“大师此言差矣,听说有觉华岛高僧海山随契丹使臣前来大宋献宝,我若是将此物卖于那海山和尚,大师觉得该出价几何?”
薛安克与会能对视一眼,心想这土匪头子倒是消息灵通。会能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无妨,既是佛家之物,自当归佛家所有,舍利子在我开元寺或是在觉华岛又有何异。”会能心想,既然上京献宝遇到了土匪,那皇帝也不会怪罪开元寺了。他之前担心皇帝会借舍利子大兴土木,增加百姓负担。正后悔将舍利子请回来,这样也好,那觉华岛远在辽国境内,就让辽国处置去吧。
然而薛安克却是知道那舍利子未来就在开元寺安置,而且皇帝命人建了开元塔,这塔在未来战争中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于是便打断会能道:“这位施主,舍利子在打斗中已经遗失,不过小僧记得大概方位,如果上前去寻找,也是能找到的。”
那土匪头子却不信他的话,心知舍利子是被这小和尚藏起来了。于是道:“那不如请小师傅跟我们去寻一趟,如果找到了我自会履行诺言,放你们师徒二人离开,非但如此,我还会奉上一些银两作为答谢。”
薛安克呵呵一笑道:“施主好意我们就心领了,银两倒也不必,如果施主能答应小僧一个条件,我便带你们去寻找。”
“噢?小师傅不妨说来听听。”
薛安克看着土匪头子道:“与我们一同前往京中的太监蓝公公之前被你们的人打晕了,请施主着人善待于他,如果他醒来后无恙,我便带你们去寻来。”
那土匪头子低头沉思了一下道:“若那太监有恙呢?”
薛安克又道:“自当是好生照顾,等他康健了之后,我便答应施主的要求,另外要将我三人一起放了,可好?”
土匪头子并未答话,转头看向二当家道:“那太监如今怎样?”
二当家走上前来道:“回禀大当家的,那太监大概是被兄弟们打晕了,如今还在马车里。”
“你带人去将那太监抬进房中,好生照料!”
“是!”二当家转身朝外走去。
那土匪头子对薛安克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薛安克双手合十道:“如此甚好。”
当下,土匪头子命人带薛安克师徒二人下去休息,见二人走后又派了几个兄弟前去打劫的现场查找一番。
其实薛安克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一来是拖延时间,二来因为他担心如果太监蓝继宗要有什么不测,可能会给开元寺招来祸端,于是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
二人被土匪带向一个房间,就要到房间门口时,却听见后面有个声音:“秀明师傅!”
薛安克和会能同时转身朝后看去,却见一个极为俏丽的女子面带喜色看着他。
薛安克见那女子面相有些熟悉,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女子见薛安克迟疑,便道:“那日,在知州府门口,小师傅说是有军情禀报……”
薛安克马上记起来了,原来是那日与杜雪娴一起从知州府出来的那个女子。但转而又迟疑道,难道这女子是土匪?不对啊,杜雪娴怎么会跟一个土匪婆娘来往呢?
于是问道:“不知女施主是?”
郑月娥急忙道:“我是张公公的内……”刚要说是内人,却觉得不妥,赶紧又道:“是张公公府上的丫鬟。”
看她打扮倒也不像是丫鬟,而且那日见她与杜雪娴相互间的称呼也不像是个丫鬟。不过他现在也管不上这么多,于是问道:“哪个张公公?”
郑月娥道:“就是定州监军张崇贵公公。”
“哦……”薛安克似乎明白了什么,便问道:“难道张公公也是这山里的……好汉?”土匪两个字他不好说出口,毕竟边上还站着土匪。
“不是,不是,我们是去真定府的路上被绑到这里的。”
薛安克心下大明,原来杜雪娴提过的真定府援兵迟迟不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其实郑月娥今天已经看到过薛安克了,快到傍晚的时候,她站在窗前往外看,见有一伙土匪绑着两个和尚到了山寨里,待她看清楚便认出了其中一人就是那日在街上弹六弦琴的开元寺和尚秀明。因为她自己也是喜爱音律之人,所以对薛安克的映像十分深刻,而且记住了他的名字。曾想过有机会要去开元寺拜访,但转眼就被张崇贵带走去真定府躲难了,没想到却在这土匪窝里又遇上了。
于是她本来已经绝望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所以晚间自己在房间里转悠,想办法跟薛安克取得联系然后一起想办法逃出去。
薛安克问道:“那张公公呢?”
郑月娥道:“张公公被关在那边的厢房里。”
薛安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边的土匪不耐烦了,打发郑月娥去做饭,薛安克与会能被带进了一间屋子里。
进来以后,发现太监蓝继宗已经被人放在了床上,但依旧昏迷不醒。看太监衣物已经湿透了,头发也湿漉漉的,想必是土匪已经用水泼过了蓝继宗,但仍旧没有泼醒。
薛安克怕蓝继宗生病,便上前帮他将湿了的衣物除去。
会能问薛安克:“秀明,你可有计策脱困?”
薛安克叹了一口气道:“眼下也只有拖延时间。”
会能又道:“那你当时为何不答应他们将舍利子交出去。”
薛安克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怕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了历史本来的轨迹。于是道:“师父,那辽国如今跟大宋可是敌对关系,我只是不想便宜了敌人。”
会能摇摇头道:“秀明,在我佛家眼里不应有敌我之分。”
薛安克只好道:“师父,宗教如今在辽国已经变成了统治阶级用来蛊惑百姓的工具,您觉得现在的佛教还是佛陀的初衷么?”
会能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怎得年纪轻轻有这些思虑?”
薛安克道:“师父你看每日来庙里敬香的那些施主,一个个不是求子、求财就是求官、求姻缘的,难道这不是妄想么,这与我们佛家所说的贪念有什么区别呢?可是就发生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我们不仅不去劝解,还帮着祈求。”
会能深深地注视着这个徒弟,他想不到薛安克年纪轻轻会对佛教的本相有如此的看法。于是道:“世人有夙愿也是人心向善之体现,并非人人愿听那晦涩之佛法,有句话叫做‘佛度有缘人’,故此我们也不能求太多。”
薛安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因为他本身对世俗的宗教是有些看法的,虽然在这个时代他是一个和尚,但并不能代表他会毫无原则地信仰佛教。
见薛安克不想再说话,会能讪讪道:“秀明,你是个极其聪慧的人,为师知道你并不安于现状,不过,你需要等待你的机缘。”
薛安克心下感激会能对自己的理解:“师父,无论未来如何,您永远是我的师父,在徒儿心中,您才是给予我生命的人。”
会原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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