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归正人”之子,我时刻感受到一种目光的歧视。
我的父亲常年在外,武林中并没有他的名号,他只是协助官府抓捕一些悬赏的犯人,赚点赏金,当时称呼他们为“红笠人”。
即使如此,他做的仍旧不是很好,经常为一些窜逃的鸡鸣狗盗之辈消磨旬日,换回的银钱又在路上被人窃走,两手空空的回到家中倒头就睡,听到我在院中和黄狗嬉戏的吵闹,还会厉声呵斥我的搅扰。
母亲总是恰逢其时地出现,示意我在院外的空地上玩会。
在我束发之时,他骄傲地摸着我的头,传授我据说是家传的绝学“七手刀”,刀法很流畅,仅仅很流畅而已。
后来我在城中茶坊门前路歧老父处看到了相似的刀法套路,就像他告诉我他亲眼见过那本起源于秦简牍的《死失图》一样。
他的面容日渐憔悴,他在我心中的威严日渐稀薄,如果没有这次意外,他应该还奔走在坊厢之中……
熟练的刀法,紧蹙的眉头,都无法换回更多的赏金。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三年前,也就是绍兴十一年末,枢密副使岳飞被缢杀于大理寺狱中。
次日早朝,太师秦桧在四方馆外的六部桥遇刺,因皇城司亲兵巡检路过,性命无虞,从此秦相在位于望仙桥的宅邸中办公,院中皂衣持铤,昼夜不息。
凶手遗留在现场的是一把军中常见的破锋刀,根本无从查找。
当时的勾当皇城司为早日覆命,取媚丞相,从皇城司狱中提审之前犯案的武林人士,百般罗织构陷,涉案者一千三百余人,即日问斩,家眷及临安城九厢公事所的一干公吏全部流放恶州。
绍兴十二年正月,新雪尚未融净。
皇城垂拱殿中下达谕旨,宣布天下禁武,各地所有门派、游士,凡兵刃之技有小成者皆由属地登造文册,厚支诸给,饬令一个月内前往澉浦镇出海,在籍土地、房产一律封禁,待日后还偿,敢藏匿、逃亡者,弃市。募告者赏钱十万。
此风一开,告讦无数,候潮门外水神庙的瞽叟、众安桥妙喜庵的尼姑诸如此类,都被人告发年少习武,可伤人性命。
人心于是惶惶。
之后,太师妻族、浙东仓司官属王子溶献策,只依近三十来武林名士源流授受谱系传唤,家传者三世俱迁,师承者一门同徙。
这原本与我家无关,但要紧的是父亲在外经常提及自己是一位江湖刀客的亲传……
这名刀客确有赫赫声名,但他在建炎年间已经死了,身后家道中落,亲谊故旧作鸟兽散,尉司长官百般查访,终于坐实家父确为刀客嫡传。
虽然父亲极力解释自己只是附会而已。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河东路的故宅早已在兵燹沦陷中化为墟土,南下以来挣扎着在城外搭建的竹屋如今也无法遮风避雨了。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睑和怨恨的眼神,父亲也意外地沉声不语,只是默默地用粗布条将刀层层裹好,压放在箱底。
告别吧,门前清澈溪流中的青虾,陪伴我整个童年的黄犬的小墓,还有口吃不清的老邻翁……祸福,旦夕之间,孰人可知,父亲用它宽慰母亲,我一脸的茫然。
澉浦在临安东二百余里,相比广南诸路的远途,我们已经幸运了很多,晚到之人不仅要忍受吏卒的呵斥欺侮,还要露天而居。
当然,名门大派自有一套出行的仪具,五行星旗也罢,玄色长幡也罢,缠金大轿也罢,在三面皆水的捍海塘堤上早已施展不开。
年轻弟子混杂踞坐于地,尚有意气之人,亘立在树尾林梢,年长老辈闭目端坐于数里开外拥挤的酒舍棚下。
有一种斯文扫地的感觉,但习武之人从来不讲求斯文,斯文不如一瓮酒后刀剑相搏更快意。
最暴躁的人在此处也只是拍碎几张桌子叫嚣几句,所有的人在前来的路上都注意到了从平江府、明州诸地抽调的精锐水军,以及殿前马步军司的千人禁军。
武林之中并没有什么“万人敌”的秘技,甚至“一骑当千”也是数百年来不可逾越的巅峰,有限的肉身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内力,但苦心孤诣的漫长修炼,可以轻易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此番杀几个统领、正将或可以一抒胸中怨诽之气,但朝廷召集的名义是“绥靖海面”。
绍兴五年,伪齐刘豫所绘海道图为小使臣带出后,广为流布,自此海贼蜂起。
近时又有占婆国番首数次劫掠本朝船队,大海盗綦毋谨啸聚三水镇,劫掠丁壮,焚毁盐场……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寻常莽夫也无法拒绝如此的绝对正义,何况一技傍身的武林人士。
在塌房盘桓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我们在吏人的带领下登上一条五丈余长的纫鱼船。
乘流疾行半日后,浓沉的海雾中逐渐出现一个遮天蔽日的巍峨黑影,恍如峙立着千仞绝壁,仰望的目光无法越过船身,只听得咆哮的海风隆隆鼓振着铺天的桅帆。
原本互相打量的船舱里,终于打破静默的诡异局面,在钓橹尚未靠拢之际,已有人抢出舱门,跃上船梢,迫不及待的提振内力,轻身而起,手攀绳网,迅如猿猱。
一瞬间,剩余四五十人纷纷疾射而出,并肩争强,内力稍逊者在半途坠入海中,换得舷首数人的阵阵哂笑。
送我们前来的船兵皆面无表情,只是不断重复之前手中的动作,一个杂役老仆回身看了我一眼,我敏锐地感到了一闪而逝的哀悯之色。
极广阔的甲板上果然没有适才的那般意气纵横,刀剑杂陈的人群之中隐约有少女呜咽的抽泣,那是她对意外落海同伴最后的祭悼。
嘈杂之声淹没掉了所有有意的辨识,强壮军健粗横的点检人名,分发号钥,在一间乌烟瘴气的舱屋中验明正身后,被推进人流,挨个寻找自己的所在。
巍峨的依旧在那里,但若与己无关,也就无人再有心思将目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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