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深深误觅王孙(13)
张容瑾看向床头玉佩,也许不一定是淮阳王,只是隔着帘帐论了赈灾策而已,并未像别的梦一样有亲昵的举动,两人关系在此梦中也并不明朗,更何况,如今也未必就能肯定,淮阳王就是张家三小姐曾经的恋人。
张容瑾起身,打开窗子,
却见繁弦和屏镜已经坐在庭中的石桌前聊天了。
屏镜听见开窗子的声音,回头看,
“小姐,您起来了。”
张容瑾淡淡的嗯一声。
“奴婢伺候您洗漱。”
屏镜将一支紫玉钗斜插入张容瑾发间,
“小姐,梳好了。”
屏镜放下手。
“屏镜,你是从小便跟着我吗?”
“那是自然,自小姐七岁开始,奴婢就跟着小姐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换一个主子伺候?”
张容瑾此言一出,
屏镜猛地跪下,手上还握着篦子。
“小姐,不知小姐为何意,奴婢惶恐,奴婢万万不敢想着伺候别的主子。”
张容瑾道:“起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奴婢惶恐。”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如此惊慌做什么。快起来吧,地上凉。”
“是。”
屏镜从地上起身。
张容瑾转而道:
“按以往的习惯,来到慈微观,我会去哪,去做什么?”
屏镜道:“往常小姐来时,都必定要去寻厘昭真人的。”
厘昭真人?
张容瑾扶了扶发髻,道:“知道了。”
心下却在思量,这厘昭真人又是什么人,
她听婢子们说,每当张家三小姐生了大病或是厄运笼罩时,都会被送来慈微观。
既然张家三小姐回回都会来找他,那这位厘昭真人会与之有关吗?
张容瑾道:“既然之前我都会去见厘昭真人,那这次,我也去见见便是。”
跟着小道士,穿过数道拱形的园门,到了一个院子里,
清幽安静,似乎是没有人住一样。
小道士站定门前。
“张小姐入内即可,厘昭道长已等您许久。”
张容瑾点点头:“多谢小道长带路。”
小道士离去。
张容瑾推门。
进门便是一盘棋,俨然是还未下完。
张容瑾道:“厘昭道长?”
“进内室来。”
张容瑾环顾四周,“好。”
张容瑾路过屏风进入内室。
一个穿道服的男子坐在一张几案旁,
明明面容无比年轻,头发却已经全都花白了。
面貌俊秀,唇若涂脂。
一支竹簪将发全部挽起。
仙风道骨,气质出尘。
厘昭不过一句话便让张容瑾愣在原地。
厘昭道:“你不是她。”
张容瑾站在屏风后,心下一惊,未有说话。
也许是因为厘昭作为道士,身份特殊,张容瑾知出世之人不会口出诳语,心下虽震惊,却远没有徐大夫戳破她时那么惊慌。
良久,
张容瑾徐徐道:
“道长看出来了。”
厘昭道:“坐吧。”
张容瑾坐下。
厘昭道:
“不必开口,贫道知道张小姐要问什么。”
张容瑾道:
“果然,容瑾在来的路上也有想过道长会不会全都猜出来,届时我又该怎么隐瞒。如今看来,似乎是不必隐瞒了。”
厘昭道:“既来之,则安之。”
“万事万物皆有其规律,此刻你在这里便是机缘。不必为任何惊慌失措。”
厘昭抬头看向张容瑾:
“因为你就是她。”
张容瑾道:
“道长刚才说我不是她,如今又说我是她,容瑾不明白,恳请道长解疑。”
厘昭道:
“不若与贫道下一局,一局过后,张小姐便都会明白了。”
张容瑾看向几案,方才进来时未注,没想到内室几案上也有一副棋盘。
张容瑾道:“好。”
檀香依依袅袅飘在空中。
张容瑾看向棋局,
她所执白子已经快要输了。
厘昭道长与她下法相同。
但是棋艺远胜于她。
她步步后退,厘昭步步紧逼。
她几乎处于再下多几子便会覆灭一角的境地。
厘昭道长的黑子将她包围在西南角,
仅留五六子的空余。
张容瑾若是想堵住厘昭,便不得不将棋子往这五六子的空余中落下去。
但一旦落子,她施展的空间更少,
厘昭只消几子将空余填满便可将这个西南角全部攻尽,将她在西南角的棋子全都吞尽。
张容瑾拿着棋子久久未能决定要如何落子。
熏香袅袅烟丝起,一缕一缕地上升,漫绕着房间。
张容瑾只觉得越来越困,眼睛越来越睁不开。
须臾,倒在了棋盘上。
一室静谧,新茶重温。
厘昭悠悠道:
“当初贫道曾劝殿下不要一意孤行,请您至少为江山社稷想想,这锁魂引一旦生效,就绝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男子凝视着张容瑾熟睡的面孔:
“即便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一样会试,更何况,这锁魂引如今已然生效了。”
“殿下,若结果不如你我所想,只怕你与张小姐都会命悬一线。”
男子握紧质朴的茶杯:
“我不怕殒命。”
他沉声道:“我只怕她回不来。”
厘昭道:
“何必呢?她自异世而来,这缕魂魄本就不属于这里,更何况如今她已经不记得你们之间的所有。何不让她随风来,随风去?”
厘昭缓缓提起茶壶,挽袖倒茶,
替男子倒满,直至盈逸出来。
男子伸手做了个虚挡的手势,
阻止了厘昭的动作
“道长?”
厘昭收手。
“殿下,过满则亏。”
“您该明白的。”
男子看向张容瑾:
“只是如今,已经无法回头了。”
“即便是我不救她,道长您也一样会救她。”
“我认识的张琮是有情有义的人。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厘昭将茶杯递给男子,面容无悲无喜:
“贫道已经出世,那些过往早已如尘烟散。”
男子抬眸看他:
“皇姐若是知道道长如今这副样子,定不会开心的。”
“出尘之人,早已抛却世事,那些过往不必再提,亡者亦自有归处。”
冉冉一室檀香烟起。
“道长,此香于她可会有用?”
“贫道不得而知,回魂香只能将她的心魔引出来,至于她是否能破局,便只有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张容瑾在一片混沌中前行。
四周是拨不开的烟雾。
远处空蒙的一声呼唤传来:
“张容瑾。”
张容瑾转向声音的来源,
“是谁?”
迷雾猛地退散,
远处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走来。
女子一袭青衫,莲华纹的衣裳曳地。
张容瑾看向她,像是在揽镜自顾。
“张家三小姐?”
对面的女子笑:
“你是不是很迷惑?”
“迷惑于梦里推你入池的女子,迷惑殿下,迷惑于眼前一切?”
“也很想寻到这个时空的另一块凤佩,想回去,想破局而生?”
张容瑾道:“的确。”
张家三小姐笑,她的面容在淡淡迷雾中模糊不清,
“不必好奇,也不必无所适从,既来之,则安之。”
“我就是你,你亦是我。”
“不要苛求你自己成为我。”
“不过,日日与豺狼为伴,倘若不早些识出,的确是会惹来大、麻烦。”
“什么?”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转而道:
“这一局棋,得你自己下,因为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迷雾重重叠叠归来,盘旋着包裹着张容瑾,
张容瑾在迷雾中惊道:
“三小姐,你去哪?”
没有人回答她。
唯一身迷雾如茧一般束缚着她。
张容瑾猛地从梦境中惊醒。
只见厘昭道长坐在对面安静地看一卷竹简。
棋局如她睡着之前一样,未有变动过。
一室袅袅檀香。
张容瑾看向厘昭道长:
“弟子羞愧,竟在与道长对弈时睡着。”
厘昭道:
“无妨,张小姐可寻得了破局之法?”
张容瑾看向棋盘,
黑子已将白子包围,
白子再突围不过是无用功。
张容瑾正打算认输时,忽想起梦中张家三小姐那句话。
“你的对手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张容瑾拿着棋子的手一顿,复看向棋盘,
厘昭的黑子盘踞在白子之外,
而白子被团团包在黑子内,在外面还有零星不成线的几颗,远不足以御敌。
只需厘昭的黑子再多二三,便可形成包围无缺之势将她的白子一网打尽。
而眼下厘昭道长的棋路与她自己的极为相似。
先散后聚。
对手只有自己……
张容瑾转换棋路,手执一白子,
缓缓落在了西南角外不远处,
与几颗白子接壤。
厘昭表情不变,
依旧将子落在了西南角内,
张容瑾又落一子,又在西南角外。
厘昭落子,
仍然是西南角内,
张容瑾终于将白子落在了西南角内。
霎时,外围白子与内部白子里应外合,
成包围之势,将黑子一网打尽。
不仅逃脱了困局,还吞掉了西南角的全部黑子。
厘昭将手中黑子掷回棋笥中,
“恭喜张小姐破局。”
张容瑾看向棋盘,
她下棋一直有个习惯,第一步一定会将棋下在西南角,然后在四面八方零落下一些棋子,使易于反攻和突围,也容易左右逢源。
但是这一次,厘昭道长用的下法与她别无二致,显然是在学她,可厘昭道棋艺在她之上,同样的下法,她无疑是处于劣势的。
于是,渐渐地就把她逼回了西南角。
正常情况下,一旦有并吞对方大部分棋子的机会,她绝不会放手,就像厘昭如今做的这样。
若不改变思路,她的白子不过须臾间就会被厘昭吞尽。
所以,她跳出了自己的格局,
将厘昭当成是另一个她,
她要做的就是用不同于平常的办法消灭厘昭的黑子。
对手是自己,所以她格外了解,
既然此时厘昭的黑子死死抓住胜的机会不放松。
那她便不再在西南角严防死守,不再以防御为先,转而寻找攻的机会。
西南角外围有几颗白子散乱的排布,她将白棋子下在了外围,将那些散乱的棋子都连起来,
白子就在黑子外面连成一线,将黑子包围在内,
而内部白子颇多,
她只消用一个子连接内部所有白子便使黑子前后都被白子包围,将黑子吞个一干二净。
转防御为进攻,
用尽劣势,化为优势。
她依稀有些明白了梦中张家三小姐那句话的用意。
她如今一直困顿于张家三小姐留下的重重谜团之中,
无论是淮阳王殿下也好,屏镜也好,奉茗也好,亦或是梦中推她落水的女子也罢。
都是她自己在自扰。
像这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共舞,
白子自己还未有头绪,
黑子已然使白子层层困顿,
可是这黑子和白子代表的都是她自己,既然张家三小姐说她二者为同一人,
她又何必将自己困顿于自己的过去?
既然眼前她的目的是寻到那枚玉佩。其他的事情,其实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她也不必苛求自己完完整整地成为张家三小姐,她就是她,张家三小姐就是张家三小姐,她们,是不同时空,不同的个体。
黑子,谓之过去的她,是张家三小姐。
白子,谓之眼下,是她张容瑾。
黑子棋路格局已定,而白子仍有许多种可能。
因为白子,是未知。
若是白子和黑子一样困顿与过往的棋路中一成不变,迟早会被自己攻倒。
所以,她眼前虽成为了张家三小姐,却更应该是张容瑾,
她如果一直困顿于张家三小姐留下来的谜团中,便是庸人自扰。
她要做的不应该是刻意去追求过往之事,她应该向前走。
过于追求成为张家三小姐,那未免太本末倒置。
方才她破局,连接的便是之前无意中下的棋子。
再稍有几步便破了局。
这团自我困扰的迷雾,自然而然地便解开了。
何必要这般纠结。
也许随着她一步步走下去,如今她遇上的一切困惑都会迎刃而解。
无论是棋盘上的,还是现实中的。
她也会慢慢更适应,更理解张家三小姐的心境,活得更自如。
厘昭将茶推至张容瑾面前,
新桂在茶杯中沉沉浮浮。
张容瑾看着茶,
雾气朦胧了她的眼。
厘昭道:
“当自己是自己的敌人时,只需要看破便能轻而易举地突破重围,可他日张小姐面对的不是张家三小姐自己的棋路,又当如何?”
张容瑾拿起茶杯,
轻抿一口。
面对的不是自己的棋路,便是外敌了。
厘昭真人是在提醒她,要注意外患,保全自己吗?
茶中馥郁的香气弥漫口齿。
沉默良久,
张容瑾起身:
“多谢厘昭道长点拨,容瑾告辞。”
厘昭未说话,
拿起茶壶,徐徐将茶倒入自己的杯中。
张容瑾退出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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