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伤之痛》第一章 把握命运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九七九年春天

s市这座现代化都市最繁华的迎宾路,高楼林立,热闹非凡。流水线般的汽车在两旁星罗棋布的广告牌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穿过立交桥,流向四面八方。每到夜间,霓虹灯把商店橱窗琳琅满目的商品照得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

郦红虽置身于生气勃勃的城市中,但行走在喇叭声尖叫、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中却不免感到燥热、厌烦,甚至浑身的不舒服。她奇怪,她的这种心情不论在那个季节,从她解散集团后就一直盘踞在心灵深处。

她是在社会的巨变下,在看到希望的曙光时,毅然走上一条忏悔之路,开始写长达三十万字的《忏悔自书》。

但随着时间的推延,随着《忏悔自书》接近尾声,她原来的忏悔之心却在动摇,就象一座完整的木桥,正被一根根地拆掉柱子。这感觉,与她解散犯罪集团时一模一样。她自的坚固堡垒被冲塌了。

她为什么改变主意?一个人从犯罪的灵魂恢复到理性的自然而又不自实在是一桩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郦红感到震惊,自己的心底王国竟与社会有着血肉不可分割的联系。她以前对社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现在却不能不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开动脑筋,密切注视社会动态。她的整个心身已与社会脉息相通。

不自并非说她不想洗刷灵魂的污垢,重温走犯罪道路。社会已切实地帮助解决了就业问题,知青相继回城。命运也存心开玩笑,让她成为一名执法者,并迅成为一名遐迩闻名的“反盗窃能手、三八红旗手、优秀**员”。

她虽然成为盛极一时的显赫人物,不久将破格荣升为分局副局长,可她的烦恼、矛盾也随之日甚一日。她想忏悔自的心,由于受到社会某些现象的影响和她不愿作那种无谓的牺牲,正在悄悄地隐退去。可她不忏悔自又觉得心膨胀成一股巨大的气流,拳打脚踢,翻江倒海,搅得她片刻也不得安宁,痛如刀绞。

不赎罪心灵无法安定,赎罪又不愿作无谓的牺牲,那只好借拼命工作来敷自己未赎罪的疼痛难熬的伤口;同时,也使她的心里体验到了一种只有在进行创造性的劳动时才能体会到的伟大:工作是医治人间一切疾病和厄运的万应良药。

她在分局的影响已非同一般,大家认为她才华横溢,前程远大,都喜欢和她谈论国家形势——因为她见多识广,善于观察和思考,并喜欢她的一针见血的判断和罕见的正义感。就连庚局长那双犀利、令罪犯望而生畏的眼睛也露出崇敬、折服的光芒。他诙谐地说:“我说美神,我们分局已成了一家德高望重的私人侦探所。你所破的大案比我们所有人十年加起的还多,而且这些罪犯不知为什么都鬼使神差了,经你一开导,不久便脱胎换骨,灵魂洗得一干二净。我说郦红,也许你是个穿灰衣的天使,一个没拿魔杖的天仙,你一来,凶猛的野兽驯服了,妖魔改恶从善了!”

她相信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盏永不熄灭的良知的灯,只要你真心真意地锲而不舍地去挖掘这盏良知的灯,那么没有一个人能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可她自己为什么又要解除自之心呢?

郦红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思绪万千……她就为了这个问题而苦苦思索。她模糊地感到社会的变化,根本问题都是“换汤不换药”。

她曾遇见一个罪犯,遵循公安部“自可以宽大”的呼吁自了。但不久,他心灰意懒了,法官不相信他;即使宽恕了他,社会还是歧视他,结果又是鄙吝复萌。

郦红仔细琢磨司法界究竟有没有把良心与职业道德提到现实工作中来。她觉得人还是人,并非革面洗心,法官并非需要良心与职业道德,他们象一架机器遵循金科玉律,丝毫没有拯救的义务。法官从不忏悔自己,认为这是法律赋予他们的一大特权。

“反刍现象。”在她观察到社会仍存在着流弊时想。

人们常常为了一个错误,不惜犯更多的错误去掩盖它。

她决定不自。

春天温煦的阳光,在人隙间穿来穿去,象一个信使,传播着友好。

在这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的春回大地的时刻,郦红的心情却不好,她的心里正翻滚着万顷波涛。今天她是带着一种特殊的由多种感情掺和在一起的心情出来的。她除了履行职守外,还有一件烦恼的事要办,不过现在她还没有心思去想它。

回想二年前解散集团的那个日子,郦红又想到了曾形影不离、生死与共的伙伴。他们的命运都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感到内疚,她强夺了伙伴们的主观愿望,引他们走上忏悔道路。她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主宰一切的上帝,为了上帝,他们都愿象耶稣一样钉死在十字架上。郦红当时是想挽救伙伴,她意识到在巨变的历史条件下,他们的路就象伸向深渊的滑板,越往下滑越快,如不及时抛下绳索,他们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伙伴们从不思虑前程,也不关注社会脉息,只顾朝自己即定的生活目标披荆斩棘,奋勇前进。他们对郦红忍痛解散集团只理为因集团出现裂痕、出现悲剧、出现杀死亲生父亲,她受不了才走忏悔道路,从没想到过是社会因素致使她的心复位了。

待他们逐渐理解了郦红解散集团的原因后,刚想忏悔自的心又动摇了,他们现社会这个大摇篮剧烈地摇荡起来,原来的希望,原来的认识荡得悄然无存。他们觉得坐在这个摇篮上自,不但不会得到拯救,反而会象荡秋千一样摔下摇篮,把他们摔成肉酱。

郦红目睹过一幕令她震惊的人生凄苦画面:法庭上,法官宣判那个悔过自新、有一个双目失眠的母亲需要他照顾的青年罪犯一年徒刑。他判得并不重,但当他在服刑期立功提前释放回来后,却遭到了左邻右舍的白眼,冷嘲热讽,说他是一个白衬衣染上污点的人,永远无法洗掉。他又犯罪了,法官毫不顾及他的前后因果关系,以惯犯判了他无期徒刑。

是啊,一个罪犯,当他出狱后,他的政治生命也随之完蛋了。一个人失去了他在社会的公民平等、自由权,那活在世上还不如一条虫让人来怜悯。

当伙伴们看到了这一切对他们忏悔无益的现象时,开始违抗郦红的自旨意。郦红没有劝阻,她自己也痛心地看到了这种现象。惟有穆淑静在失去詹翔之后,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无颜面世,向公安局自了。

穆淑静的自,令郦红大吃一惊,公安局根本就不相信她是单独犯罪,结果,法庭判了她十五年徒刑。

穆淑静的不幸遭遇给郦红以沉重的打击,她冲着苍天号啕大喊:“我真笨!笨得比世界上所有的傻瓜都笨!连笨蛋也能看清楚的问题我却看不清!自不仅会害了自己,而且会害了伙伴!”她蒙住眼睛,终于认识到闵毓的主张是对的——他们不自,但从今后不再犯罪,挥各自所长,为国效力。可事到如今,她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把决定改一改。世界上还没有明把过去的事改过来的法宝。

郦红在自前的观察日子里,现伙伴不想自的情绪日增月益,最后陶娜终于憋不住了,跟她姑父去了美国。

陶娜的出走,彻底击垮了郦红走自道路的防线,决定遵循闵毓的生活宗旨去生活。这样,她既能成为有益于人民的执法官,又能挽救伙伴无谓的牺牲。

为此,她经常检点自己,认为任何一个探究实质的法官都会宽恕她。她还让上帝来为她开庭审判,结果是:上帝判她无罪释放。这不过是她的精神安慰,但确实她过去犯罪的人死了,现在新的精神的人复活了。

她思念在各行各业工作的伙伴,劝导他们应有现实的生活和信仰:现实的生活是当一个守职公民;信仰是相信社会。

郦红伫立在s市监狱门前,望着它失神。监狱长正巧出来望见郦红站着出神,便连忙迎上来,请她进去。

监狱长十分敬佩郦红,郦红有一个感化人的灵魂,无论多怙恶不悛的罪犯,只要经她一点化,便会从罪恶的深渊解脱出来,成为守法公民。监狱长知道郦红此来,又要找她认为可以拯救的罪犯。他为公安战线有郦红这么一个拯救人类堕落灵魂的公安战士感到莫大的自豪。

郦红谢绝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在水晶晶的光亮中,燃烧着异乎寻常的光芒,向铁门瞥一眼,转身走了。

郦红奇怪她怎么会机械地来到监狱门前?来到监狱又没有勇气迈进去呢?她在一阵稍许的昏眩过后,明白了:她不愿见穆淑静。在穆淑静拘留期间,她几次见过穆淑静,那时两人都强压住内心的感情狂飙,没有冲上去拥抱,痛哭倾诉,而是在心的呼喊中后退转身,默默离去。

郦红深感自己是罪魁祸,在狱警簇拥她经过走廊时,面对着双双犯人瞪大的眼睛,她真想大喊:“我就是头!就是穆淑静的头!她没有罪!我是罪人!我是一个披着彩色外衣的罪犯!”

可她没有呼喊,竭力抑制住自己,一方面除了保护伙伴,另一方面她自己也说不清。穆淑静判刑后,郦红曾几次想为她提供生活方便,可她公安战士的职守不容许她这样做。在这种矛盾下,她感到再没有脸见她。穆淑静也一样,为不引起郦红内疚的赎罪而自,拒绝与她再见面。

今天,她来到监狱门前凝神思索,就是在赎罪的复杂心情下来的。距今已四个月没有见到穆淑静了。一想到监狱的情景,郦红似乎看到穆淑静穿着牢衣的各种情形,不免感到痛不欲生。

郦红心情烦躁地踅回中山公园。这里与繁华的迎宾路截然不同,到处是生机盎然的春的景象。

郦红在一颗巨大的杉树下的椅子上坐下,望着莲花池边迎风飘展的柳枝出神地想着。她马上就要想到那件可怕的事了。但此时她的注意力又被一对对从她身边走过的情侣吸引住了。她已年近三十,还是独身一人。本来她并不想爱情,但今天在大自然春的面前却触景生情,想起她的孤单,她的感情。她难道真的是一块感情禁锢的处*女地吗?她也向往爱情的快乐,向往异性的亲吻、拥抱……**交融的幸福是世上别的任何种幸福都无法代替的。可惜,她至今还没有接受过异性的亲吻与拥抱。她一直把“幻印中的人”期待为最理想的爱人,以致失去了闵毓的爱。她多么希望此时他坐在她身边,拥抱着她,热烈地吻着她,抚摸着她……

“我别傻了,聪明一点!闵毓在哪里?”郦红痛苦地低下头,她分明觉得: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种遗珠失璧的落寞感怀。但她知道洞见症结的闵毓绝不失言许下的诺言。

郦红神情黯然地站起,离开中山公园,回到繁华的迎宾路商店遛达。她在百货商店看见一位商业局副局长掏出大把的钞票毫不吝啬地买回大量高档商品。郦红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那件烦恼的事终于蹦了出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昨天斯娃跑来找她,告诉她,她在街头遇到了流浪乞讨的父亲。她父亲在新疆老家集资开了一家矿厂,不料开工的第一天就生了爆炸,造成二亡七伤,他自己也被炸断了一条腿,欠下一大笔钱。集资者与受伤村民见状,便逼着他还债、付医疗费,可他身无分文,就变卖了他的房产,将他妻儿扣为人质,限他三年内还清债务,否则将他妻儿杀死。他父亲无奈,只得流浪到通过乞讨来还债。可眼见离还债期限还有一星期,他还只还了一大半,绝望之下,想撞车自杀,恰好被斯娃遇见救下。斯娃听了父亲的不幸遭遇后,决定明天就跟日夜思念家乡、妻儿的父亲回新疆赚钱赎罪还债。可她没有资本,她至今还是一个“流浪儿”,住在徐岚处,无奈之下,只好来找郦红帮助。郦红决定帮助斯娃,可她也没有钱。钱在他们解散集团时,不记名捐赠给了几家幼儿园和唐山灾区。她从伙伴中凑集了一笔钱,但离帮助斯娃还债与经商还远远不够,而且在短时期内又无法弄到这笔钱。她本可向父亲借,但她不愿麻烦父亲,以防万一出现什么问题。懊恼中她去商店散心,以便捕获几个扒手。

在这当儿,郦红又现市里的许多实权人物挥霍无度地购买商品,她禁不住暗问:“他们微薄的工资与他们奢侈豪华的生活相称吗?”更可怕的是她现:开后门风、受贿风不但没有煞住,相反急剧上升泛滥,不义之财在那些权力者手里越积越多。

“我何不惩罚他们一下?”过去的那个她又回到行动中来。她在情急之中突然产生从权力者手中扒出一笔不义之财来解救斯娃的愿望。当她即将付之行动时,她不断祈求上帝:“宽怒我,上帝,这是最后一次扒窃。以后,我誓:以法治贪官,决不再犯罪。”

但在她祈祷的同时,她也惶恐不安地忖:她如何能知法犯法呢?如何能让自己的良心再次受到诅咒呢不想。可她又如何能解救斯娃呢?她在这世界上生活着,这并不是她的过错。她既然生活着,便需要钱。在那偏僻、落后、陈规陋习泛滥的边疆,能解救斯娃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有独立生活的资本。

金钱,这是唯一有力的东西,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它。它既然能够改变一个社会的价值观,那也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郦红并不会明白她此行的结果将引出她人生的悲剧。

“罪犯!扒手!罪犯!”一个声音从高空俯冲而下。郦红大吃一惊,感到两耳轰响,心象被谁突然剜了一刀。她领悟了,这声音是她灵魂中的父亲出的。她如何能再给父母沾上污点呢!

记忆的浪涛凶猛地冲击着她的心灵,浪峰中闪出她与父母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